歷史月刊 2009/10/26
今天,我們對於古代世界的認識,必須透過典籍,而對資料典籍的理解,必然透過一代又一代的整理與注釋。我們可以看到,每一代的注釋都是對前代的繼承、商榷與創新。經學方面,朱熹的《詩集傳》就是在前人對《詩經》的注釋上加以繼承與創新。
【文/張元】

我們離過去的世界,表面上看是愈來愈遠,但是我們對於它的「知識」,不是愈來愈少,而是愈來愈多。主要的原因在於研究古代典籍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後代學者的深入解讀與闡釋,不只是在細節上有了清楚的說明,而且對於事物的意義、人物的精神也有了精闢的詮釋。因之,我們對於遙遠的古代,非但不是印象模糊,反而更為明晰。

今天,我們對於古代世界的認識,必須透過典籍,而對資料典籍的理解,必然透過一代又一代的整理與注釋。我們可以看到,每一代的注釋都是對前代的繼承、商榷與創新。經學方面,朱熹的《詩集傳》就是在前人對《詩經》的注釋上加以繼承與創新。史學方面,前四史各有注釋,而北宋的劉敞、劉攽、劉奉世二代三人,對兩漢正史的研究,就是在顏師古和李賢基礎上的進一步探討,許多細節更加明晰,而胡三省的《通鑑》注,則是秉承此一傳統,立足此一基礎上的繼續發揚,讓我們對於古代史事有了更為清楚與深入的認識。

我們對於胡三省以及胡三省史學的瞭解,當然要感謝陳垣援庵先生。援庵先生的《通鑑胡注表微》已是近代史學的經典名著,有它崇高的學術地位。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讓我們對於這位《通鑑》的注釋者有了全面的認知,讓我們知道胡三省不只是如同清代錢大昕等人所認識的,僅是一位考據名家而已,他的識見和感懷尤其值得後人重視。援庵先生為我們開啟了一扇窗戶,非但讓我們看到了胡三省的史學,也讓我們重新審視了宋代史學,甚至可以說是重新認識了傳統史學。

胡三省是宋末元初的學者,只有到了元代,宋代史學方才因為積累沉澱而展現出深厚而又精采的成就,胡三省與馬端臨就是最為醒目的兩座高峰。我們在胡三省與馬端臨的著作中,不但可以看到非常精細的分析,而且還有至為深厚的關懷,以及崇高的理想,這些都是有宋一代學術特色之所在。這些特色,在宋代學者的著作中,逐漸明顯呈現,由北宋中期萌芽,學者輩出,新學說、新思想立即廣受注目,到了南宋,蔚為主流,在史學方面卻在元代綻放出最為美麗的花朵,也為傳統史學的發展完成了階段性的任務。所以,儘管胡三省只是以注釋方式提出對歷史的理解,但他解釋字詞之細緻,理解史事之精微,可以說是傳統史學發展過程重要階段的代表人物,他的史學,也是傳統史學的重要代表。

我們從胡三省的體會與感慨這一部分中,可以看到哪些值得今天參考的地方呢?我以為他所說的「因事觀心」是值得我們重視的方法;胡三省說:「讀《通鑑》者,因其事而觀其心跡,則知之矣。」這句話有兩個關鍵詞,一是觀,一是心跡。觀不應該只是觀看、觀察,只是文字的表面閱讀,而是對於所觀之事,包括言談、書信、事件,甚至某人的一生,都做仔細的分析,並加以精要的論述。這是一個思考的過程,既要在細節上指出其意含,又要把細節綜而論之;而這個工作有一個焦點,就是其時人們的「心跡」。心跡也稱心事,就是藏在人們心中的意圖、慾念等,這往往是決定了事情發展的關鍵所在。我們怎麼探知呢?當然不可以憑空臆測,更不可以胡亂猜想,「證據」總是需要的;但直接的證據沒有,或者很少,怎麼辦呢?那就要利用間接的證據支持主觀的判斷,這就是想像。只有經由想像,我們可以得到深刻的認識,儘管不夠「科學」,總比只是泛泛而談的表面了解,要有意義得多。這方面,胡三省作了很多、很精彩的示範。

如果我們問:怎麼能夠透過事件的表面現象,經由想像,得到比較深入的看法呢?或許探求事件過程中人們的心態,也就是設法探究人們心中對外界事物的看法,就是一個「深入認識」的途徑。從實例上看,五代後晉的亡國,史事的經過相當清楚,但是胡三省不以事情經過的敘述為滿足,而要進一步探討這些事情的內在涵意,既是何以會有如此發展的理由,也是說明這些變化的關鍵因素。這些因素,在胡三省看來,可以是從「心」著手,也可以說是從心的角度,說明事情發展的道理。胡三省怎麼處理呢?我們可以看到,從「心」著手,可以分為個人的「心跡」,也就是「心事」;眾人的「心態」;以及某些政治人物的「心術」。

這裡有幾個需要處理的問題,譬如:如何認識某個人物的「心事」,這是需要提供證據加以說明的,而這些證據,往往只是資料中他人對這個人的瞭解,一句平平淡淡、卻充分反映心思想法的話語,我們加以體會,就可以得到認識。而眾人的心態,則可以從記載中所見人們集體感情的表露,如興奮、痛哭等等所反映出來的共同態度,而得到認識。政治人物的心術,最為隱晦,但最有深意;探討的方法最為主觀,也最為精采,這是靠詮釋者的功力造詣,也是對歷史深厚認知的呈現。再者,胡三省對這三種不同的內心世界,不只是探討了其間的關係,也做了一些評斷。很明顯地,他不以為心術、計謀、策略是有意義的,明確指出只是權謀是不可取的;人世的事,還是要講求道理。他的這種觀念,似乎讓我們看到了朱熹的身影。

我們讀歷史,為什麼要深入到人們的內心之中?主要的理由,還是只有深入的理解,方能發揮知人論世的功能,有助於我們的待人接物。我們當然知道,這種作法欠缺堅強、直接的證據,幾乎無法探得事實的真相;但是,我們要問:認識歷史,「求真」是主要的目的嗎?我們真的能夠知道過去的事實嗎?也許這只是一個高貴的夢罷了。傳統史學之中,強調讀史主要在於明白人世間的道理,從心的觀點,看實際的事例,認識到君臣應該如何治事,人們應該如何做人。非但如此,從心的觀點,更可以為古人卓絕的精神志節所感動,而對自己的立身處世有所啟發。這樣的論述,對於今天的我們不能說沒有參考的價值。

歷史認知是對過去世界的理解,其實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只是知道了事情的表面,不能說是有了深度的理解。所謂深度的理解,應該探知人們內心的活動,並且有所領悟。古人內心世界裡的活動,我們用什麼方法可以得知呢?最好的方法恐怕就是用自己的心去思索、分析、體會、感受史書記載中古人的心意,這就是所謂的「神入」,英文的empathy。我們當然知道,今天要知道古人的心意,要與古人同其感情,非常困難,甚至不大可能。然而,我們是不是因為不能體會古人的內心感受,無法同其感情,就不去探索了呢?如果,我們想多知道一點,多做一點探索,「神入」就是最為有效的理解手段。我們可以說「證據」和「神入」是帶領我們進入古代世界的兩個最重要的工具。「證據」和「神入」,尤其是帶領學生學習歷史,理解歷史,進入歷史世界的兩個最重要的概念。胡三省注《通鑑》,用了許許多多的「心」字,提示了我們「神入」的方法,或許可以看作我們進入歷史世界的道路上,十分重要的路標,指示我們前進的方向。當我們看到路標的時候,應該停下來,仔細端詳,照著路標的方向走去,我們將可以看到歷史世界中更多、更美、更精采的人與事,可以讓我們擴大生活經驗,明白人世道理,提高識見胸懷,真正得到閱讀歷史的好處。從這個觀點來看,胡三省儘管並沒有建立唯心的歷史理論,他的貢獻依然很值得我們重視,他的方法,更值得我們學習與發揚。

【完整內容請見《歷史月刊》26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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