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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 / 10 / 30 星期五
1989 年羅馬尼亞爆發血腥革命，當年聖誕節，共產黨獨裁者齊奧塞斯庫（Nicolae Ceausescu）伉儷 被處以死刑，羅馬尼亞終於結束了鐵幕統治，同時也留下了許多歷史迷團。
倏乎 20 個年頭過去，如今數個革命時代的關鍵人物回憶起那陰鬱過去，眼見當時獨裁強人傾覆，見證羅馬尼亞全國發生血洗般的大屠殺。…
鏡頭緩緩地轉向被處以死刑的臉：那是一個面容蒼白毫無血色的女子，她身在營房庭院、周圍滿是道道血漬和灰塵，她的丈夫，在死時瞬間睜大了眼睛。那是羅馬尼亞當時的總統兼共黨黨魁齊奧塞斯庫和妻子艾列娜（Elena），他們手臂被縛在背後，死於 1989 年 12 月25 日，在俄製衝鋒槍的子彈掃射下。
執行死刑的槍手，臉孔並沒有在電視螢幕前曝光。1989年是東歐劇烈政治地震的一年，其中唯一以「元首死亡」作為終曲的國家正是羅馬尼亞，而寫下這章歷史的羅馬尼亞士兵，至今大眾還不知道他們是誰。
■神秘行刑
「我們的使命，就是一項自殺任務。」Dorin Carlan說。這代表這項任務是最高機密，危險性極高。
德國媒體《明鏡週刊》（Spiegel）報導， Dorin Carlan 隸屬於羅馬尼亞第 64 團傘兵軍團，正是他和其他兩個士兵完成了當年處死齊奧塞斯庫的死亡執行命令。在歷史的關鍵時刻， Dorin Carlan 成了革命的執行工具，但今天，他以擔任法律顧問維生，經濟狀況並不寬裕。這位住在羅馬尼亞首都的男人，有著壯碩的體格，而眼神顯出憂鬱， 1989 年那件任務似乎還在他肩頭上，始終卸不下來…
在抵達行刑地點—羅馬尼亞 Tirgoviste 城軍營空地—前還有最後的幾分鐘，當時身為海軍士官的 Dorin Carlan 面對著軍隊最高統帥（根據 Dorin Carlan 而今細數，封號還有：「喀爾巴阡山（Carpathians； 中東歐山脈）天才」、「地球上的解救者」、「羅馬尼亞之子」）—齊奧塞斯庫。
「他看著我，淚如泉湧地大喊『叛徒去死！歷史會為我們復仇的！』，然後他開始唱起《國際歌》（1888年根據巴黎公社詩人作品譜曲的共黨色彩歌曲）。他和他的妻子被推到圍牆上，然後我們就開槍。就這樣，一切結束了。」
事實上， Dorin Carlan 隸屬的羅馬尼亞第 64 團傘兵軍團是個菁英部隊，專門提供齊奧塞斯庫私人安全保護。 Dorin Carlan 從小就是個孤兒，後來被培養成齊奧塞斯庫的忠誠黨員；但儘管如此，他對這位獨裁者的情感一直複雜到難以開口—要談齊奧塞斯庫，就像要對自己最後的「背叛」進行合理化一般。
「他背離了他的良心，而我們以死刑作為回報。這是一份榮耀的任務。」Dorin Carlan 說。
■迷樣的幕後主謀
儘管這項「任務」依然具有爭議性，但時光荏苒，距離羅馬尼亞終結獨裁統治已經 20 年過去了。處死齊奧塞斯庫，真的代表羅馬尼亞向自由再邁進一大步嗎？還是，這代表民主萌芽必須肩負的原罪—如同異議流亡作家 Paul Goma所說，因為「齊奧塞斯庫被統治下受苦的人民給『偷』了」，結果他接受秘密審判而遭到槍決。
讓這位統治羅馬尼亞近 25 年的獨裁者接受審判，的確終止了街頭的暴力行為和無政府狀態，但是，為什麼總共 1104 具羅馬尼亞人屍體中，多數都是在這個時刻（齊奧塞斯庫逃離首都後）喪生的呢？是誰射殺了哪些人、又是誰下了屠殺的命令呢？
事實上，1989年鐵幕時代終結、獨裁者被神秘推翻，但隱身在事件背後的傀儡和策劃主謀，今天都還活在人世。
其中一個就是羅馬尼亞詩人迪內斯庫（Mircea Dinescu）—他在接受電視直播節目時宣布「暴君已經被推翻」，但由於他曾發言表示：「這是場失敗的革命」，所以直到現在他都被電視談話性節目或評論文章猛烈抨擊。 另一個人物是前總統伊利埃斯庫（Ion Iliescu），現在他仍對羅馬尼亞政壇發揮影響力。
還有一個人則是 Victor Stanculescu —前大師級古典歌唱家、同時也是羅馬尼亞四星上將、齊奧塞斯庫的親密黨羽。但他在銜命成為獨裁者的國防部長後，1989年 12 月決定背叛齊奧塞斯庫，扮演推翻獨裁的關鍵角色。現在他被監禁在首都附近的安全監獄裡。
■民眾起義
比較確定的是，這場起義受到民眾廣泛支持和參與。大批飢餓受凍、受到高壓統治的羅馬尼亞人民紛紛站出來，當然還有一些起事的叛亂份子、熟於政治操作的政黨人士、和長期不滿齊奧塞斯庫的軍隊和國安組織，最後，兩股反對運動快速合流，結果 1989 年 12 月 22 日爆發震驚國際的強大反抗運動，終於傾覆了獨裁政權。
對現在蹲苦勞的 Victor Stanculescu 將軍來說，歷史上重要的一日是由「騙局」揭開序幕。時任國防部副部長的他，央請醫師將他健康的左腳打上石膏，假裝成受傷的模樣；由於剛從抗議獨裁政權最激烈的戰場 Timisoara前線歸來，這位英挺聰明的將軍很清楚，獨裁政權已經不可能存續，關於這一點，他比黨軍情最高領袖齊奧塞斯庫更早明瞭這個事實。
獨裁政權的示威抗議，就從羅馬尼亞西方城市 Timisoara 開始：一切因匈牙利籍傳教士 Laszlo Tokes被捕而起，他是位勇敢且雄辯的教士、著名的異議份子，經常大聲批評獨裁政權侵害人權，1989 年 12 月 16 日 ，他的教堂會眾們用人牆把他家團團包圍，希望能阻止秘密警察將他帶走。
從這裡開始的革命活動迅速延燒羅馬尼亞全國，而軍隊和秘密警察則對人們開火；齊奧塞斯庫顯然低估了反抗活動的規模，就連街上屍橫遍野時，他還造訪伊朗德黑蘭進行訪問，而把 2天的國政大事留給妻子艾列娜處理。
■脫逃與背叛
回到首都後，齊奧塞斯庫決定在中央委員會的陽台上對民眾發表演說，結果民眾以噓聲和尖叫回應。這位獨裁領袖當時戴著頂級羔皮毛皮帽，面對無法壓制的抗議噓聲不斷蹙眉，這正是羅馬尼亞革命的最佳代表圖像。
Victor Stanculescu將軍說：「情報單位一直讓齊奧塞斯庫蒙在鼓裡，使他不瞭解國家的真實狀況。」
獨裁領袖生前的最後幾十個小時出現戲劇化發展。當 Victor Stanculescu 將軍帶著假石膏腿一跛一跛走向陽台，此時是 1989 年 12 月 22 日清晨，他被告知已晉升為國防部長，因為前部長 Vasile Milea 死於不肯服從命令（指揮軍隊射殺抗議民眾）—直至今日，死因為何仍沒有人知道。
超過 10 萬名憤怒的抗議者早已集結在中央委員會外的廣場上，齊奧塞斯庫最後一次步出陽台、拿著擴音器，但他講的話沒人聽到，因為瘋狂的抗議民眾在廣場前正與重裝備秘密警察爆發衝突。此時，Victor Stanculescu將軍帶著獨裁領袖夫婦脫逃，他指揮直昇機飛到屋頂上，根據兩位中央委員會政治局成員和保鏢描述，這對夫婦只顧著自己保命。
目擊者們表示，「艾列娜夫人對新科國防部長大喊：『拜託照顧我們的孩子！』」
但現年已經 81 歲的老將軍並不承認，他只說夫人授權他作為公務上的軍方代理人。不過後來，艾列娜夫人還沒在 Tirgoviste 審判庭上聽見自己的死刑判決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她尖叫道：「有叛徒！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別無選擇
Victor Stanculescu將軍聳了聳肩，他說：「當時只有選擇題，看是要被革命份子殺掉、還是要被齊奧塞斯庫殺掉。」於是，他決定陣前倒戈，加入革命起義的一方，這個轉變對羅馬尼亞革命運動來說，是個極其關鍵的時刻。
他以新任國防部長的身份，秘密命令軍隊回到軍營中。雖然全國各地都有無領袖式的暴動，但他試著保持冷靜，當齊奧塞斯庫從情報單位的雷達螢幕上消失後，他下了決斷。最後，他甚至親自選出執行命令的槍手。
但是，這對夫婦還有 3天的時間可以活。當直昇機停在領導人擁有的度假別墅時，艾列娜快速打包旅行箱、裝入珠寶和衣物，獨裁領導人則尋覓可以落腳的地方。在飛行員建議下，領導人夫婦再度登上直昇機準備起飛，而此時羅馬尼亞領空其實已經被封鎖；經歷短暫飛行後，他們降落在喀爾巴仟山山麓，開始了可笑的逃亡。
■落到「民眾」手裡
接下來幾個小時，上了年紀的齊奧塞斯庫流浪於羅馬尼亞美麗的山景當中，他們夫婦從未用這種尋常方式端詳過這個國家。他們被一個農業技術組織收留、晚上則有民兵組織照顧，民兵告訴這位獨裁者說：「你現在落在民眾手裡。」但強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我在誰的手裡？」
就在此時，「民眾」從電視上得知可以開始進攻的指揮。詩人迪內斯庫在下午一點到達電視台，主持人以「英雄」的名號介紹他出場，身在混亂的中央，他以不可思議的語句說著：「軍隊現在站在我們這邊了。領導人逃之夭夭。上帝再一次青睞羅馬尼亞人，我們戰勝了！」
其實，這位羅馬尼亞知名的反獨裁詩人並不知道「我們」是誰，但經歷數個月軟禁後，他對再度擁有聽眾感到欣喜若狂。那個下午，他身旁圍繞著公開對抗獨裁的反對份子、一些高級將領、共產黨的高階幹部，裡面包括一度受寵的齊奧塞斯庫欽點接班人伊利埃斯庫—在親蘇而被冷凍 18 年後，他緊緊抓住這次機會。
當越來越多人抵達電視台，羅馬尼亞的「救國陣線」（National Salvation Front）就逐漸形成。當中有後來的羅馬尼亞駐美及駐聯合國大使 Silviu Brucan—他也遭獨裁軟禁許久；另外還有 Nicolae Militaru 將軍，他在 1970 年代曾密謀推翻齊奧塞斯庫；當然包括關鍵時刻倒戈的 Victor Stanculescu 將軍。
這群人，是聰明的把握時運者，準時跳上革命列車？還是一群對蘇聯效忠的謀反者，在 1988 年接受策動準備推翻政權呢？
■體制的崩潰
1989年之後，抓住時運的伊利埃斯庫連當兩任半羅馬尼亞總統，其中因為科索沃﹙Kosovo﹚危機的問題，他讓羅馬尼亞得以取得歐盟與北約（NATO）的會員資格。今天的伊利埃斯庫已經接近 80 歲，接受訪問時身旁仍圍繞保鏢和助理。他說：「對於政變的持續討論並沒有意義，民眾暴動乃是對獨裁的反制，因為獨裁統治下沒有言論自由。」
「從我的道德判斷來看，這是體制的崩潰。這是我 18年來作為齊奧塞斯庫反對者的想法。」
1989年，在抵達電視台並經過商討後，伊利埃斯庫對全國百萬民眾宣布，救國陣線成立，而他是這個組織的領袖。但接下來幾天，救國陣線到底怎麼下命令、怎麼執行齊奧塞斯庫的死刑，故事發展有很多種版本。只有一件事情很清楚，羅馬尼亞全國死了超過 900個人。
這些人死於首都及其他示威抗議的城市，大部分被九釐米手槍槍殺—使用這種手槍的人，只有秘密警察的特殊部隊—另外的人被狙擊槍或俄製衝鋒槍殺死，當時擁有武器的包括平民、秘密警察和外國傭兵。 Victor Stanculescu 將軍表示據調查，當時待在羅馬尼亞的外國傭兵至少有 4000 名俄國人。
在 1990 年成為首任民選總統後，伊利埃斯庫表示：「我們沒有證據說過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承認，救國陣線的領袖們主導電視播送虛假的新聞報導，這讓 1989 年 12 月全國亂象益發嚴重。當時捏造的新聞包括：飲用水被下毒、軍隊即將潰散、不知名的恐怖份子被反革命運動收買等等。
■創造一個行刑的理由
Victor Stanculescu將軍直言：「當時之所以煽動局勢緊繃，全是為了創造『殺死齊奧塞斯庫』的理由。那是誰這麼做？伊利埃斯庫。」
20 年後提出這樣含蓄的指控，老將軍直指革命運動的核心：如果所謂「恐怖份子」是被救國陣線的政治領袖創造和控制，其實公開審訊齊奧塞斯庫是非必要的舉動，而且這些領袖還必須為殺死幾百名無辜民眾負起責任。
究竟誰是「恐怖份子」？這位總是笑瞇瞇的伊利埃斯庫說：「他們的確存在，在秘密警察、軍隊和特種部隊中。為什麼我們要激怒這些人？這根本不必要。是人民自己的意願要擺脫獨裁。」最後是 Victor Stanculescu將軍處理獨裁者的審判和執行死刑，由於他希望救國陣線能在達成共識時先告知他，於是 12 月 24 日他接到電話，確定執行。
第二天，軍事法庭的相關人士在秘密掩護下登上直昇機，飛往齊奧塞斯庫最後 3天的藏身地點，陪同前往的包括救國陣線代表 Victor Stanculescu 將軍、三位執行死刑的槍手包括 Dorin Carlan。
Dorin Carlan 說：「我們時速大約 200公里，飛行高度離地不過 10-30 公尺， 為躲避雷達追蹤。當我們降落後，將軍在空地上召集並對我們說：『知道這是誰嗎？這是齊奧塞斯庫。這是特別軍事審判，如果裁定處以死刑，你們誰要執行這項任務？』」
■槍聲響起
集合的人當中總共有 8名傘兵自願，然後將軍親自挑選 3個人。他說：「30 槍，自動開火。」
獨裁強人夫婦被覆上防水布，用直昇機送往首都並分別舉行葬禮埋葬，但行刑者卻一直無法驅散秘密軍事審訊的謠言，也無法擺脫密謀竊國和背叛革命的耳語。這些 1989 年冬天的關鍵人物，在歷史時刻交會、但隨即朝向不同的道路四散。
新的羅馬尼亞出現後，詩人迪內斯庫出版批判雜誌，並成功暴露秘密警察檔案，在陣營內取得地位。他謙遜地將自己比喻為「攪拌熱瀝青的牙籤」，而今天他主要在經營一座轄地 100公頃的釀酒場。他嘲諷道，羅馬尼亞的政治是掌握在一群「半文盲」手中，「隨著時間過去，奴隸成了大師」。
Victor Stanculescu 將軍在 1989 年之後轉行從商，但因為處理當年抗獨裁運動而犯下「特殊殺人案件」，最終被判處監禁 15 年。今年 9月他接受訪問時回憶起這段歷史事件，他說：「那真是一段瘋狂的日子。我沒有什麼遺憾。」
死刑槍手 Dorin Carlan 而今持續為了革命事務努力，回顧一切，他說：「我是執行死刑的人，儘管軍事審判是一場鬧劇，但判決既然已經定案，我就必須執行。」
(林佳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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