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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節錄自聯合文學《煮海》】

媽媽的死去、沒有搭上船的妹妹、爸爸控制的碼頭、一頭名叫莎夏的鹿、渴望被愛的小狗Q……那些不堪回憶的意外細節、失落情感與傷害、漫長等待的雨季與冰冷而沸騰的海洋,囚禁著一座表面和平的島。

只有自遙遠之處偶然前來的chang,才能帶我逃離這一切的創傷……

但是,我真的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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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第一個感覺是耳朵麻麻的。但並不是肉體上的麻,而是聽覺上的麻痺。

 

 

「雨季來了。」

 

早上,旅館的主人端上熱茶時,望著窗外不經意地說,宣告每個人早已習以為常的氣候慣性。

 

但對於島外人來說,雨季真正的特徵卻是籠統的概念。所以當雨水不厭其煩地從天上落下,起先從皮膚感受到的身體知覺,逐漸轉變成冗長的心理知覺,驚訝與煩躁並至。

 

戶外的雨聲已經持續一個月以上,或許更久。不管走到哪裡,都只能聽到雨點落在各種物體的聲響,規律並且持之以恆地敲打,造成一種無可反抗的倦怠感。

 

也許連夢境都跟著一起下雨。

 

 

旅館的主人是一位約莫四十歲的中年人,穿著淺色短袖襯衫與鐵灰色西裝褲,坐在櫃檯後面宛如守著森林交界處的使者。

 

在島上待了一段時間後Chang才了解這是島上唯一的一間旅館,怪不得連名字都沒有。旅館建築物外部懸掛的招牌,只用最簡易的字體與格式標明「旅館」這兩個不大的字。這樣一想,就發覺到島上的店招幾乎都是如此,只說明每家商號的功能而沒有店名。

 

「船班暫時不會開了。」他走到櫃檯前,從桌型展示架上抽出船班時刻表時,旅館的主人從書本裡抬起目光對他說。

 

「這裡的情況就是這樣,只要連續下幾天雨,海面能見度就會變得很差,海上的狀況也不是很穩定,為了安全起見,所有的船隻都會停駛。」旅館的老闆說。

 

「停駛到什麼時候?」Chang還是不甘心地翻著時刻表,希望找出一些例外。畢竟跟公司請假的時間快要結束了,不趕快打算回去是不行的。

 

「一直到天氣轉好,船班才會恢復行駛。」旅館的主人把書闔上,「以前啊,曾經發生過意外,非常慘。船上幾乎都是島上自己的人,一口氣死了好多人。從那次以後,就沒有人想要再冒這種險,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規定。」旅館的老闆用手指了指掛在牆上的照片。

 

在櫃檯左側的牆面掛著各種尺寸的黑白裝框照片,一看便知道是年代久遠的記錄,與地磚十分相稱。

 

Chang走到相片前,「這些都是?」他轉頭問旅館的主人。

 

他看到的是一張學校運動會的合照。小孩子們身穿淺藍色短袖短褲運動服,手上端著飲料,冰涼的水珠浮在瓶身。後排站著幾個大人。有些人看著相機鏡頭,有些人沒有。

 

「不是全部。但很多小孩子因此失去家人。現在幾乎都已經長大成家,也有自己的孩子。那艘大船沉了以後,島上都改用現在看到的中型渡輪,控制每次的乘載人數。如果因為人數達到上限而買不到票的人也不會抱怨,大家都習慣了。」旅館的主人把雙手一攤,「所以囉,誰也不知道船何時會開,就像沒有人知道雨什麼時候會停。」旅館的主人露出神祕的表情。

 

旅館大廳的地面鋪著棋盤式的黑白地磚。櫃檯、電視、衣帽架、書櫃、報架、飲水機整齊地安頓在各自的角落,等著走出下一步棋路,卻不知已等了多久,而逐漸失去所屬的彩度。

 

 

基本上說來,這個在地圖上不受重視的島嶼,其氣候在氣象學上可區分為乾季與濕季。

 

但是這兩種季節卻沒有在時間的輪轉中得到平均的分配,而是濕季壓倒性地涵蓋大多數的時候。即使是月曆上明明白白指出的乾季,有時候也會霸道地下起雨。要計算到底下了幾天雨,倒不如計算沒有下雨的天數要容易得多。

 

不過無論如何,島上從來沒有像這次如此長時間連續下雨的紀錄。就算是在一般的濕季中,也總會間歇地出現偶爾的朗照,供大地喘息的機會。這場雨在所有可預期的計算之外。

 

持續性的行為總能與時間抗衡,並且消滅時間移動的軌跡,而產生逸出時間運算之外的荒謬感。雨到底下了多久?人們只能聳聳肩,將眼睛飄向被雨束籠罩的海面,彷彿透過起了霧氣的玻璃觀看世界。

 

不知不覺中,已經身陷在雨的世界裡不知道有多少天了。

 

 

坐船抵達島嶼的第一天是晴天。站在渡輪甲板上,可以從澄澈的視野中望見島嶼植物的欣欣向榮:好像整座森林裡最得天獨厚的一顆石頭,佈滿各種苔蘚菇菌類,生意盎然。船隻一靠岸更可以感染到島嶼純樸的熱情,每個人張開的雙臂都寬敞得足以停泊一艘船。

 

船上的乘客依序下船的同時,船尾的艙門也卸下一箱箱民生物資。島嶼的食衣住行都用那些方形的箱子運渡回來。

 

Chang在乘客中是少數的生面孔。大多數的乘客都是島上居民,外出採買與辦事,就像在別處地方的人們搭公車出門一樣。下了船後,他沿著碼頭大道走,直到遇到這家旅館才安頓下來。

 

事實上他隨身的行李不多,由於這趟出遊是臨時起意的安排,在港務大廳的電子看板上看到即將出發的船班,就拎著輕便的行李跳上船了。

 

其目的只是為了到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休息幾天。樣式簡單的手提行李裝著幾天份的換洗衣物和兩本書,如此的程度而已。

 

因此到達的頭一天,他其實哪裡也不想去,只是在島上的碼頭大道上閒晃。街上的商家連接並不十分緊密,且幾乎沒有任何同樣性質的商店重複出現。大概因為是一座小島,居民人口也不多,所以沒有其他地方的競爭氣息。想到此,就覺得自己幸運得挑對了落腳的地方。如果是到了觀光氣氛濃厚的度假勝地,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悠閒地踱步,用餐時間更得忍受一桌桌觀光客大聲的喧嘩與狂妄的拍照。第一天,Chang就在這樣暗自竊喜的心情下度過。

 

第二天早上在旅館餐廳用過早餐後,Chang向櫃檯要了一份官方印製的說明手冊。

 

從攤開的地圖上看來,沙門島的形狀像幼兒剛學吃飯時圍在胸前的圍兜,細長的綁帶部分則是現實中狹長而筆直的地形,在北端圈圍出一個潟湖,主要碼頭也建造在潟湖陸地邊緣。至於狹長半島式的陸地底端則分別建了兩座燈塔,像蝸類的觸角,作為觸探島外世界的第一個感覺器官。

 

島嶼四面環海,中央地勢較高,多為丘陵,沒有險峻的山脈或是深壑,大體說來是和藹可親的地理環境。沿著逐步緩升的地勢,島嶼周圍都是可耕作的平坦地形,在東邊更有稍大的平原可以進行大面積植栽,不過因為人口不多,所需要的糧食以現有的零碎土地種植就足夠,所以東邊就放任其生長成森林。

 

居民多和樂安穩地定居在島嶼的西邊與北邊。臨海,自然有漁獲,幾乎是搭著簡陋的機動馬達船在海裡撈一撈,就能有足夠吃上幾天的漁獲量。當然,另外也發展一些魚肉再製品,做為飲食上的口味變化以及少部分的外銷。

 

島嶼距離最近的大陸地需要半天以上的航行時間。因為沒有足夠的面積,所以沒有機場,對外的主要聯絡就靠每天一班的渡輪。因著這樣的距離,島嶼自然而然留存下特殊的隱密性。

 

 

由於沙門島上無心發展觀光業,想要在這裡找到值得一去的景點似乎很困難;然而無意間保存下來的景致,卻是處處引人駐足。

 

Chang向旅館借用了腳踏車,出了大門往右轉。

 

此時大部分的店家都還沒有開始營業,關闔上的門板像是緊閉的眼皮,掛在外頭的店招旗子朝著夢境搖晃飄動。村落裡的房屋多是平房,至多也只有兩層樓建築,房屋小巧而滿足地擁護著居民。

 

他不疾不徐地踩著腳踏車,一眼望去,建築物呈現各種深淺的白色。近看時才發現,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會生著碧綠色的苔蘚,散發童話的氣氛。

 

漫無目的地騎在路上,可以聽見不遠處海浪拍打沿岸,腳踏車鍊條與齒輪轉動的聲音,以及水壺裡的涼水叮噹響著。好久沒有懷抱如此愜意的心情,Chang不禁配合身體的律動,高興地吹起口哨。

 

他輕快地經過村落來到郊區。右邊是小圓麵包形狀的丘陵,偶爾有幾叢放射狀生長的野草,好像兔子跳著跳著不小心就掉在路上的尾巴。草地溫柔地起伏,爬向在稍遠處等待的淡藍色天空,白色和綠色也在此輕易地交會。

 

如果看累了丘陵,轉個頭望向左邊,就是由深刻的藍色與灰黑調和的海面。海水正平靜地呼吸著,漁船躡手躡腳地滑行在海的身上,梳理它的浪花。前方的道路看來筆直,但其實在地表上微妙地蜿蜒著,完成了環繞島嶼的路線。

 

騎累了,就停下來喝水喘息,躺在路邊曬太陽,讓微風將發燙的汗拂涼。他繼續吹著不成調的口哨,旋律間彼此毫無防備地勾搭著,鬆散而俏皮。連風都要噘起嘴巴表示同意了。

 

想到辦公室裡的同事們現在正埋頭苦幹地工作,身陷無數的企劃書與報表中,穿梭在會議桌與車陣間,掛在他臉上的微笑更加明顯得像海面上映照的光芒。

 

他繼續勤奮地踩著腳踏車,彷彿只要一停下來,眼前的景色就會消失,跌進無底的洞穴中。

 

肚子餓時,他在森林邊緣找到一截橫倒的樹幹,坐在上頭享用請旅館幫忙準備的餐包和果汁。從中間對半剖開的餐包夾著馬鈴薯沙拉,甜甜的滋味卻清淡地與澄澈的天空呼應著。森林在他的後方齊心協力地發送涼爽的空氣,在深深的地方可以聽見因為空洞悠遠而傳來的呼吸。動物們不知道是不是正好奇地望著他,還是也忙碌地尋找食物果腹。

 

這一趟簡單的繞行之旅在下午結束。回到旅館房間,舒爽地沖澡後,他到街上吃了新鮮的海產料理。身體在徹底的活動後又徹底地清潔,從裡到外真正地得到放鬆。好像年久失修的機器被匠人順序拆解開來,仔細清潔上油後,又細心地組裝回去。比新的還新。

 

那天晚上他睡得既深又沉。在夢裡不確定是不是聽見自己的鼾聲。

 

 

然而從抵達島上第三天起,外頭就淅淅瀝瀝不間斷地下雨。

 

  他踱步回到旅館時,天空開始飄起小雨,氣溫又過了一段時間才跟著降低。微弱的雨滴落在身上像羽毛的觸感。但是過沒多久便逐漸凝聚薄膜般的溼氣,所有的東西同一時間都在色盤上加深一級的色階。不久,隨著時間向晚,景色終於全部變成了濃墨中輕描筆觸的形影。

 

頭幾天Chang還興致勃勃地穿上雨衣外出。但自從鞋子被雨淋濕,在等待鞋子烘乾的同時,他也失去外出的雅興。反正到外面去也看不到什麼人,除了雨之外,在外面感受不到其他的存在。有形的或是無形的都化成雨滴,在某個神祕的地方進行水的循環,製造更多的雨水。島嶼有如漂浮的船隻,也漸漸駛離現實。

 

環抱著島嶼的海洋,在時間與空間上,在現實與虛構上都成為了屏障。

 

 

和他一起下榻在旅館的島外人,還有兩個年輕人與曼森夫婦。

 

曼森夫婦總是準時七點半時出現在旅館餐廳享用早餐。旅館老闆為了配合他們的早起,固定在七點準備餐點。

 

曼森夫婦十分安靜,即使是咀嚼食物的聲音都聽不見,只有餐具碰撞聲輕微響起,但連那一點點高音的聲響,都能感覺到他們良好的禮節與刻意的節制。

 

吃完早餐,他們通常會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如同一幅肖像畫:畫中人物端正挺直地坐在椅子上,眼神堅定地的望著脖子所擺正的前方,卻不看著什麼,表情上也沒有偏屬於任何思緒的可能。但他們卻奇異的散發祥和的氣氛,走過他們身邊時像是走過一張美麗又舒適的寫字檯,那上面必定可以寫出許多優美的詩句。

 

至於另外兩個年輕人每天大約在十點鐘下樓用餐,偶爾也有幾次待在房內吃早餐。他們喝大量的咖啡,卻只吃少少的麵包,並且從來不抹果醬或奶油。腳上穿著製造極佳的休閒鞋,從樓梯上快步下來時,總是和木頭合力發出高尚又不失活潑的聲音。

 

Chang慢慢地吃完早點後,他會繼續留下來看書報。日復一日地重複,同樣的食物與餐桌面孔,時間就產生延長的錯覺。起先他想試著建立起一個順序以計算時間。第一天他喝茶,那麼第二天就喝牛奶,第三天則喝咖啡,第四天喝果汁。依照這樣的次序循環。

 

但是到了第十三天的時候,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前一天到底喝的是什麼。也或許根本不是第十三天,而是第十七天,或是第二十五天。

 

餐廳的地板是大廳的延伸,不過到了這裡卻從古典沉靜發展成流轉的意象。沿著窗邊,擺放了四組餐桌,又在這四組餐桌的相對位置上擺了另外四組餐桌。其餘的空間,剛好在中央留下了一方空缺。如果晚上把桌椅都挪開,在這裡開起舞會,一點都不叫人意外。

 

 

 

旅館的後方有一個鋪滿石頭小徑的花園。由於長久待在都市環境,Chang對於植物,只剩下以顏色來區分的能力。但即便是如此,在恆常的雨天裡欣賞這片小花園,雨水盪漾在繁盛的生命之中,總能強調綠色獨有的統馭力。

 

花園中有一列石頭路徑通往撞球間。雖然那間小屋的門通常都是關上的,卻沒有上鎖,任何人想要使用都可以直接推門進去。

 

另外花園也有通道直接連結旅館前方。Chang是不懂玩撞球的,不過在旅館無聊得耐不住時,也曾嘗試過幾次。

 

和公司那邊的聯繫起先還努力維持,但後來卻顯得越來越沒有意義。因為連回去的時間都無法確定,在他手上負責處理的事務期限也一一接近,只好在電話裡口頭交代同事處理,最後工作也都還算順利結案。

 

雖然僅有的年假早就已經用盡,但礙於船班停駛的因素,就算公司那邊再怎麼抗議也沒辦法回去,末了就暫且置之不理。

 

只是當手上的書本都已經讀畢,被剝奪的似乎不只有時間了。報紙也因為島上沒辦法對外聯絡,已經很久沒有送新的來,在報架上堆著的都是舊報紙。

 

只要這場雨不停,時間就無法前進,島上只有回憶可以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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