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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唸藝術史時,有幸能親炙許多近代作品,但對這些作品怎麼流傳、怎麼會受到藝術批評家的注意,又是怎麼進入展覽的領域,以及如何行銷、賣出與被人收藏,卻不是那麼清楚。如今,活著的藝術家的作品已占據很大一部分藝術課程內容,我們有必要去了解他們的藝術創作背景,以及藝術創作從畫室進入美術館永久收藏之間的「價值化」過程(當然藝術創作也有可能進入垃圾堆,或其他各式各樣的中途站)。在威尼斯雙年展一章有重要角色的策展人羅伯.史托爾(Robert Storr)告訴我:「美術館的功能是讓藝術再度『無價』。他們把藝術品拿出市場、放到一個地方,讓它成為人民共同財富的一部分。」我的研究發現偉大的作品不僅是突然冒起來而已,而是「製造」出來的──不僅是由藝術家和他們的助理所創造,也是靠許多「支持」藝術品的畫商、策展人、藝評家與收藏家所共同造就。這並不是說藝術品本身並不偉大,也不是說進入美術館的收藏品不配在那裡;絕非如此。我只是要指出我們對藝術世界的共同信仰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麼簡單,也不像我們以為的那麼神祕。

  《藝術市場探密》敘述中的一個主題是,當代藝術已成為無神論者的某種另類宗教。藝術家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曾經說,當「人」了解自己只是一項更大計畫中的一個「意外」或「偶然」後,他只能「自欺」或「自娛」一陣子。他補充說:「繪畫,或者是所有的藝術形式,現在已完全成為一種世人賴以分散自我注意的遊戲,而藝術家要搞出點名堂,必須真正深化這項遊戲。」對藝術世界的許多圈內人與其他的藝術愛好者來說,觀點驅動的藝術是一種存在的管道,透過它,他們可以找到生命的意義。這需要很大的信心,但也讓深信箇中道理的人有心血未曾枉費的成就感。一如教堂或其他宗教性集會場所的社會功能,藝術活動也讓人因為共同的興趣而產生一種共同體的感覺。在第五章出現的作家兼總編輯艾瑞克.班克斯(Eric Banks)認為,藝術世界中旺盛的社群性能具有人想不到的好處,他說:「人會談他們見過的藝術,如果我讀了一些書,比方說羅布托.波拉諾(Roberto Bolano)的著作好了,可是我發現想談的人並不多。閱讀花的時間很長,而且是一個人做的事,但藝術卻可快速地凝聚出無形的社群。」

  儘管藝術有時孤芳自賞,藝術世界依賴共識,以及依賴個人分析與批判的思考能力,一如任何有熱情跟隨者的社會團體。雖然藝術世界對反傳統極為尊崇,它也有約定俗成的一面。藝術家的創造必須「看起來像藝術」,其創作行為的方式也加深了外界對它的刻板認識;策展人會迎合同儕與美術館董事會的期待;收藏家會一窩蜂購買少數若干時髦藝術家的作品;藝術批評家會伸手去探風向好讓寫出言之有物的文章。藝術的原創性不見得會遇見知音賞識,可是有些人仍不吝勇於冒險與創新,也讓其餘的一切有了存在的理由。

藝術挑動了我們的思考

  藝術市場的榮景是這本書的寫作背景。要問藝術市場為何在過去十年這樣興盛,我們可以從一個不同,但卻相關的問題開始探討:藝術為何變得如此流行?本書在行文當中不斷影射答案,但另外也提出若干假設,道出它們彼此之間的關聯。第一,我們比以前受到更好的教育(英美受過大學教育的人口比例過去二十年大幅增加),我們對文化上更複雜的東西比以前更有胃口。在理想的情況中,藝術可以在我們積極去設法欣賞的態度下,挑動思考。由於目前文化景觀中的若干層面似乎過於「簡化」,愈來愈多的群眾對會挑戰陳腐傳統的藝術領域,感覺格外有吸引力。第二,雖然我們比以前受過更多的教育,我們的書卻讀得少了,我們的文化如今完全電視化或是受到YouTube主導。不過,雖然有人不滿這種「轉手的口述文化」,也有人認為這提升了視覺上的知識水平,更多人能從「觀瞻」中得到人生廣泛的知性樂趣。第三,在一個愈來愈全球化的世界,藝術打破了疆界,它可以當作一種法定語言與共同興趣,讓語言無法催生的文化,逐漸形成。

  諷刺的是,藝術日受歡迎的另一個原因是它非常昂貴。高價位成為媒體的頭條新聞,而新聞也進一步造成藝術是奢侈品與身分象徵的觀念普及化。在經濟興盛時期,全球人口中最富裕的那一區塊比以前更加富裕,億萬富翁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用佳士得(Christie’s)拍賣公司的專家艾美.卡培拉佐(Amy Cappellazzo)的話來說:「有了四棟房屋與一架G五型噴射機後,人還需要什麼?藝術可以豐富人生,人想去接觸。」不單蒐集,而且還囤積藝術的人,已經從幾百成長到幾千位。二○○七年,佳士得賣出了七百九十三件,每件都超過一百萬美元的作品,在文化資產可以複製的數位世界,絕無僅有的藝術品與不動產的價值旗鼓相當,都可被定位為固定資產,不會輕易消失。拍賣公司開始去接觸過去對無緣購買藝術品的人,藝術品在眾目睽睽之下回鍋到市場銷售,也讓人眼界開闊,看見藝術是一項絕佳的投資,可把「更大的變現」帶到市場。

  牛市時許多人擔心藝術品在市場上不斷追高,使得藝術品問世後社會加諸藝術品的其他型式光環不再那麼鮮麗。如今經濟榮景不再,藝術品交易創下天價紀錄的例子有如鳳毛麟角,其他型式的回饋,例如肯定性的藝術評論、得到藝術獎項與在美術館舉辦展覽等,可能更有誘惑力,藝術家創作可能也不會一味為了求售而創作。即使是最在商言商的畫商也表示,金錢應該是藝術的副產品,而非藝術家的主要標的。如果我們要維持藝術與其他文化形式的差異性,以及其高於其他文化形式的地位,藝術創作必須有純正的動機,必須超越只知追求獲利。

藉「潛行的街貓」了解藝術世界

  藝術世界的項目是如此分歧不透明,我們很難對它下綜合性概論,也幾乎不可能全面性涵蓋,而一般人要親近藝術,往往也是不得其門而入。我前往五個國家的六個城市採訪與研究,將所得的見聞分成七章來探討這些問題。每一章都是一天的生活敘述,希望讀者可以從中得到一種置身藝術世界的感受。每一則故事都是根據平均三十到四十次深度採訪,以及無數個小時的幕後「參與性觀察」寫成。雖然人常常用「牆上的蒼蠅」來形容不干預受訪人形態的紀錄,但對本書撰寫方式一個更切合的比喻是「潛行的街貓」;她充滿了好奇與互動,但絲毫沒有威脅性;偶爾會侵入,但更常被人忽略她的存在。

  本書的頭兩章是兩個對立性的話題。「藝術拍賣會」那一章是逐一詳盡記錄紐約洛克菲勒中心佳士得拍賣公司的一個拍賣夜晚的活動。而相對地,「藝術批評」這一章描寫的是加州藝術學院一門傳奇性討論課程的人生百態,在這個學術搖籃中,學生們搖身變為藝術家,學習使用藝術這一行的詞彙。拍賣廳堂中的速度與財富,與充滿思潮與低預算的藝術學院生活,兩者相去十萬八千里,但對了解藝術世界如何運行,都有著重大關係。

  同樣地,「博覽會」與「工作坊」也是兩個極端的對比;一個跟消費有關,一個跟生產有關。「博覽會」一章描述的是瑞士巴塞爾藝術博覽會(Art Basel)的開幕日,藝術世界的國際化與季節性因為它而蔚然成形。在巴塞爾博覽會讓人驚鴻一瞥的藝術家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是「工作坊」一章的主角,該章記述的是他的三個工作場所與在日本的陶鑄廠。村上的企業令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工廠」亦自嘆弗如,因為它不僅是村上創造藝術的場所,也是他戲劇化個人藝術意圖的舞台,以及他與國際策展人與畫商交易的平台。

  第四章與第五章分別是「大獎」與「雜誌」,兩章的故事跟辯論、評審與藝術品的公開曝光有關。「大獎」一章調查英國藝術大獎「泰納獎」(Turner Prize);評審團是如何在泰德現代美術館館長塞洛塔(Nicholas Serota)監督下,從四位極優秀的藝術家中選出一位。這一章檢視藝術家之間的競爭性質、得獎的榮譽對他們事業上有什麼作用,以及媒體與美術館之間的關係。

  在「雜誌」那一章中,我探討的兩個角度是藝術批評的功能與風骨。我從觀察藝術世界中最光鮮的專業雜誌《國際藝術論壇》(Artforum International)的編輯群開始,然後轉到跟《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甚具影響力的藝評人蘿貝塔.史密斯(Roberta Smith)對話,然後又不請自去的出席藝術史學者的一項學術集會,調查他們的意見。本章的重點是研究雜誌封面與報紙評論,如何影響藝術與藝術家進入藝術史的紀年歷史。

  最後一章「雙年展」的場景是在威尼斯,它在這類國際展當中,歷史最為悠久。威尼斯雙年展的經驗頗令人困惑;它感覺上應該是個供遊人參觀的假日展覽,但實際上是極為專業的活動,其中的社交意味又極為濃郁,讓人很難有時間去注意藝術的本身。結果造成這一章很大一部分篇幅在向策展人致敬,也反映出事後的回憶在了解當代藝術,以及「後見之明」在判斷什麼才是偉大的藝術的事上,是如何扮演了吃重的角色。

 

前言
1. 藝術拍賣會
2. 藝術批評課
3. 巴塞爾藝術博覽會
4.「泰納獎」決選
5.《藝術論壇》雜誌
6. 村上隆工作坊
7. 威尼斯雙年展
後記

CHAPTER 4 「泰納獎」決選

十二月第一個星期日上午九點三十分,泰德英國美術館(Tate Britain),也就是原來的泰德美術館(Tate Museum),十點鐘才對社會大眾開放。泰德英國美術館與它年輕一點、也性感一點的姐妹館泰德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一前一後地座落在泰晤士河岸。泰德英國美術館是一棟維多利亞建築,在一間一九七○年代加蓋的辦公室中,館長尼克拉斯.塞洛塔爵士(Sir Nicholas Serota)與四位評審,正對進入決選的四名「泰納獎」角逐者作品做決定性的評估。泰納獎是全球知名度最高的當代藝術競賽,在這個最後階段的評審過程中,評審委員只考慮作品與偶爾交換意見,沒有太多的談話。一名評審委員事後對我說,他當時腦子裡只有兩件事:保持開放心態與練習說明為何支持某位藝術家。進入決賽的藝術種類不一,有如蘋果、橘子、自行車與葡萄酒架,評審是如何比較?

具有新古典風外觀的泰德英國美術館上方有一尊「不列顛女神」(Statue of Britannia)的雕像,頭上戴著戰盔、手上拿著三叉戟。一般人大概不會把她跟當代藝術聯想在一起。她下方幾百英呎處是美術館的石階,錄影藝術家菲爾.柯林斯(Phil Collins)正在台階上抽菸。柯林斯是在布魯克林地下鐵的公共電話亭裡得知自己被提名角逐泰納獎,他說:「我非常吃驚,被提名這個獎接下來我可能會受到百般嘲弄或大出洋相。我想到布萊恩狄帕瑪(Brian De Palma)執導的《魔女嘉莉》(Carrie),感覺自己像電影中受到捉弄的嘉莉,渾身被灑了豬血。」三十六歲的柯林斯留的是那種「新浪潮」不對稱的髮型,身上穿的是二手店中精挑細選出來的衣服。「我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考慮後才決定接受提名,我必須想清楚提名的欣喜與可能高度曝光背後的意義。」他把菸朝天空揮了揮,「當然嘉莉全身被灑了血以後,她把健身房的門都鎖上,殺光了每個人,所以……事情不見得都那麼糟糕。」柯林斯假裝一本正經,足足過了五秒鐘後他才拱起眉毛,綻放出笑容。他猛吸了三口菸,然後把菸頭扔到地上,用腳踩熄了,對我說:「我得去幹活去了。」

有如國家盛事的大獎
上午十點,參觀人群穿過泰德英國美術館的前門之際,泰納獎的評審坐在天花板挑高的董事會議室開會,他們今天必須決定誰會脫穎而出。今天傍晚時,勝選者將在一場由名流頒獎、並經全國電視轉播的典禮中獲得二萬五千英鎊的支票。過去的頒獎人包括英國歌手布萊恩.伊諾(Brian Eno)、廣告大亨史塔奇,以及曾在現場轉播電視上口吐粗言的瑪丹娜(Madonna)。今年的頒獎人是前披頭合唱團歌手約翰藍儂的未亡人小野洋子。陪榜的提名人屆時也將坐在一旁,強顏歡笑,領取五千英鎊的安慰獎。

泰德英國美術館是在一九八四年成立泰納獎,歷來的頒獎活動與過程皆曾上過報紙的頭條新聞。一九九五年的泰納獎由赫斯特奪魁,得獎作品是被泡在四缸甲醛溶液中的「肢解的母牛與小牛」,這項題目為《母子分離》(Mother and Child, Divided)的作品曾經轟動數洲。一九九九年,崔西.艾敏(Tracy Emin)被提名後,展出的作品是一張零亂未經整理過的床,上面有血漬斑斑的內衣、保險套與空酒瓶,這項創作是這樣驚世駭俗,很多人都以為當年的得獎人是她。二○○三年,主要利用陶瓷作為創作素材的裴利,衣著標新立異,經常打扮得像維多利亞時期的六歲女童模樣,他穿著膨膨裙接受頒獎時的致詞內容竟然是:「泰納獎也能把獎頒給一個有變裝癖的陶匠!」

過去數年來,當代藝術受到高度注意,沒有人有時間等待歷史來決定或沉澱出什麼是偉大、什麼是好,或是什麼是起碼的藝術。在藝術家的理想履歷中,他最好是從一流的藝術學校畢業、終而能在重要的美術館舉行個人回顧展,如果再得上一個獎,就更能錦上添花。得獎說明了藝術家的文化價值、提供了他的威望,並道出此人有經得起歷史考驗的過人之處。

儘管大部分的得獎經歷只占藝術家的履歷表當中的一行而已,泰納獎卻是英國的國家大事;英國人會在競賽過程中選邊站、在晚餐派對上辯論比賽的事,甚至打賭誰會贏。泰納獎的提名、競賽與評審過程每年相同,每年五月間,四名評審組成的評審團在塞洛塔主持下宣布四名藝術家出線,這些藝術家的年紀不得超過五十歲、必須住在英國、前一年必須有一個傑出的展覽受到評審團的注意,而在每年十月,這四名候選人都必須在泰德英國美術館的大展覽廳中舉行個展。八週後,通常是在十二月的第一個禮拜一,評審團會開會選出一位勝利者。

今年的泰納獎提名人差異很大,除了專門從事錄影創作的柯林斯外,還有雕塑家莉貝卡.華倫(Rebecca Warren)、畫家湯瑪.艾柏茲(Tomma Abts)與以多媒體素材創作的馬可.提奇納(Mark Titchner)。十月的一個上午,數十名記者與攝影記者會出席泰納獎提名人的個展記者會,華倫展廳展出的內容包括三類雕塑:各種姿態的銅質人形、未上窯的土陶,以及盛裝櫻桃核與髒棉花球等廢物的展示櫃。華倫的銅人有點像雕塑家艾伯托.傑克梅第(Alberto Giacometti)的作品,但是後者的細長人形在華倫手中,好像經過飽餐或是抽了大麻般,突然精神百倍、性慾旺盛起來。至於她的陶作,用「素人作品」形容比較貼切,不像是出自受過學院訓練之人的手。

同時把人捧上天與打入地獄
作品以高價售出與得獎,是藝術家生涯中最值大書特書的兩件事,通常來說也是藝術家一生難以量化的藝術成就中,最不容否定的事實。而英國媒體永遠不會厭倦的一個問題是:「這是不是藝術?」另外,只要藝術創作中有一丁點的性暗示,記者一定不會錯過機會拿它來開玩笑。因此在華倫展覽廳採訪的攝影記者,在發現若干人形雕塑的乳頭從灰色的陶土中突出硬起時,不禁插科打諢起來。然而文字記者卻老大不高興,因為他們聽見華倫與另一名女性提名人艾柏茲都不願接受訪問的消息。我已跟華倫的倫敦代理商談過,他告訴我只要不列入正式紀錄,他願意替我從中穿針引線。然而不幸的是,「願意」後來先變成「再瞧」,再變成「抱歉」。我打電話給一位友人,他是華倫的好友,希望他能代為美言與牽線,他說:「她不需要跟妳談,她反正已經勝券在握。」

泰納獎可以同時把藝術家捧上了天與打下地獄。對許多藝術家而言,能夠在每天吸引十萬觀眾購票入場的泰德英國美術館展出,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不過也有一些藝術家感覺,眾目睽睽的殘酷檢視、公開被擊敗的可能性,以及在意識型態上的妥協都太讓人感到情何以堪,因此很多人寧願躲在陰影下,拒絕接受提名。例如今年有一位二十九歲的蘇格蘭女畫家露西.麥肯錫(Lucy McKenzie)就拒絕了提名。麥肯錫以前曾是色情出版的模特兒,有時作品也充滿性涵義(她有幅作品描繪一名女性在一幅自慰婦人的畫像下吃麵),這樣的候選人小報自然會有興趣報導。一位友人告訴我,麥肯錫不願犧牲她作品中的「彈性與批判性對談性質」。

柯林斯的作品都跟新聞話題有關,因此,儘管他一開始對被提名有點焦慮,後來也認為泰納獎可以做為一個理想的平台。他對媒體開放的個展展出幾天後,我曾隨柯林斯遊走泰德英國美術館,走到二十八號永久收藏館時,柯林斯探頭進去張望,裡面兩個螢幕播放的正是他二○○四年的作品《他們射殺了馬匹》(they shoot horses),裡頭描述的是九名年輕的巴勒斯坦人在拉慕拉(Ramallah)不停地跳舞,他們不斷搖擺身軀,有時甚至跳起肚皮舞,最後拖著疲憊的身軀隨著國際流行歌曲,伴隨著「讓我自由,寶貝,你為何不讓我自由」的歌詞,擺動身體。

柯林斯繼續往前走,穿過了石材輝煌的杜芬館(Duveen Galleries),走向泰納獎展覽廳,一直到碰見一位警衛才停下來,他問對方:「哈囉,親愛的,妳今天在哪裡站崗?」那位六十出頭的女警衛穿著泰德館發的酒紅襯衫與黑裙,用一付老倫敦人的口氣說:「早上在十九號廳,下午在二十八號廳。」她經常在展覽《他們射殺了馬匹》那一廳外擔任守衛,並告訴柯林斯觀眾有哪些反應。在暗室裡展出的作品似乎鼓勵人去顛覆美術館的禮節與成規;觀眾不僅是觀看錄影而已,他們也歌唱舞蹈、坐下起來、啜泣或長吻。她說:「昨天有一些學童來觀展,他們想知道錄影中的人為何舞跳得那麼糟。」

 

「棧房」
泰德英國美術館旁邊的一棟紅磚建築中,有一個叫做「棧房」的建築,塞洛塔的辦公室就位於其中。這棟建築的外觀是愛德華式(英王愛德華七世時代的風格),裡頭卻充滿了現代風;辦公室中央是芬蘭建築兼設計師阿瓦.奧圖(Alvar Aalto)設計的一張大黑桌,在這張充做書桌的桌面上,有一疊薄薄的文件,顯然桌子的主人無法容忍成堆的文件積壓在他桌上。辦公室右手邊的牆面是書架,架上是色彩鮮明的藝術書籍,左手邊是玻璃窗,透過窗子可以看見美術館前面的台階與巍峨的不列顛女神像。

我跟塞洛塔約好見面的時間,他卻遲到了。他的助理告訴我,他已從泰德現代館趕來,目前正在泰晤士河的雙體船上。助理遞給我一杯茶,告訴我為塞洛塔做事非常愉快。大家稱呼他時都不用「先生」二字,因為他在一九九九年被封為爵士。小報以「尼克爵士」(Sir Nick)稱呼他,藝術界的人喜歡以名字彼此相稱,不管認識不認識,因此達明(赫斯特)、賴瑞(高古軒)與傑〔喬卜林(Jay Jopling,白色方塊畫廊主人)〕等名字不絕於耳。在倫敦,「尼克」為塞洛塔專屬,其他也叫尼可拉斯(尼克)的人,則一律以姓相稱,重要的李森畫廊負責人尼可拉斯.隆斯岱,大家都以隆斯岱相稱。

塞洛塔走進辦公室,比我們約好的時間晚了十二分鐘。「非常抱歉」,他用非常清脆的口音說:「我為一群美國收藏家導覽,他們遲到了,我也因此被耽誤。」塞洛塔手上戴的是一只有二十年歷史的瑞士鐵路(Swiss-Railways)腕錶,時間設定提前二十分鐘。他的身材屬於瘦高型,說話的嘴型顯露他是屬於英國典型的「堅忍型」。塞洛塔的衣著總是深色西裝與白色領帶,不過今天他卻打了一條草綠色的領帶。他失蹤了一分鐘,回來時,身上的西裝上身已經脫去。他在椅子上坐下,捲起袖子,我們免去了客套,直接進入訪問。

我訪問單子上的第一個問題是,泰德英國美術館有多大的力量讓藝術家實至名歸?過去的泰納獎得主無疑替現在的提名人做出強有力的背書,但塞洛塔並不直接回答,他說:「任何獎都不是那麼神聖不可侵犯,只有繼續頒給高度受到肯定或是才華橫溢卻受埋沒的藝術家,獎才有權威可言;得獎人的藝術事後能夠不辜負這個獎的期望,獎才有用。」

決選過程促使大眾對藝術有所反思
在藝術世界中,藝術家之間的競爭幾乎是一種禁忌,塞洛塔承認像泰納獎這類的競賽要在「不同類別的藝術家裡分出高下,其實不太公平」。藝術家本應找出自己的路、自己釐出規則、跟自我競爭,如果他們處處注意別人,就有模仿之嫌。可是如果他們完全不理會一個按等論級的世界,也有成為「局外」藝術家之虞,因為他們若完全活在自我意識中,創作會怪異到外界無法認真看待的地步。塞洛塔說:「很少有藝術家喜歡直接競爭。藝術家要費盡力氣表現自己,而為了這一點,他們需要高度的自信;有些情況下這種自信會轉變成競爭,但它經常令人不自在。」塞洛塔脫下他的無框眼鏡,捏了一下鼻樑。「我剛到泰德做事時,也有那種不自在的感覺,但如今我已經體認到泰納獎的角逐與決定形式,即事先宣布入圍人選與公開展覽這四名入選人的作品,會促使大眾對藝術有所反思。」泰納獎的宣傳資料促使每一名觀眾「自己去做評斷」,並加重語氣地補充說:「它提供了一個框架,能讓人積極的參與,不僅僅是觀賞一個透過策展人視角所呈現的主題性展覽而已。」

塞洛塔拒絕評論自泰納獎成立後,出現的其他大大小小的獎項,但他承認對英國藝術家塔西塔.迪恩(Tacita Dean)最近贏得古根漢的「波士獎」(Hugo Boss Prize)至感欣慰。他說:「迪恩在一九九八年獲得泰納獎的提名,當時她默默無聞;如果她那年獲獎,的確會讓人跌破眼鏡,但能在眾多的藝術家中晉升到提名名單上,對她的發展大有幫助。」

在泰納獎的二十二年歷史中,只有兩位女性藝術家─一九九三年的瑞秋.懷特里(Rachel Whiteread)與一九九七年的季莉安.魏林(Gillian Wearing)得到這項殊榮。在這個話題上,塞洛塔的口氣有點像政客,他說:「頭十年沒有女性得獎,過去十三年當中有兩位女性出線,因此前後是有所不同。」他皺了皺眉頭,嘆氣說:「很難說服評審團給誰正面考慮,評審團有自己的決斷力。可是如果有人感覺藝術家是因為性別或族別而脫穎而出,獎的信譽就完全喪失了。」他舉起一根手指放在桌上,彷彿在蓋手印一般,「不過你如果問我,過去十年中,男性藝術家與女性藝術家得獎的比例,是否與他們對當代藝術的貢獻成正比?我的回答是沒有。」

塞洛塔自一九八八年以來,每年都擔任泰納獎評審團的主席,雖然評審的委員是因各自卓越的條件被聘,而且完全秉持公正,但很少人記得哪些人在哪幾年擔任評審。另外,泰納獎有著不同時代的代表性,是社會的共識。對這兩點,塞洛塔說:「一般說來,評審委員對自己擔任評審是憂喜參半,他們深知新藝術與藝術家的脆弱性,更知道社會對他們的決定會有強烈的感受。」在首次評審會議中,塞洛塔會建議選出他們認為會贏的藝術家,「不要提名只有充數資格的人,因為提名可能成為被提名者的負擔」。他也透露自己經常受媒體撻伐,但已經習已為常,「因為我知道今天的報導只是明天用來包東西的紙張,而對藝術家與評審來說,情形就比較困難了。他們覺得被人矮化或醜化非常痛苦。」根據塞洛塔的說法,媒體現在覺得已經很難找到他們認為可以造成轟動的題材,他猜想:「也許泰納獎成熟了?也許我們已經進展到另一代藝術家的時代,他們的作品需要另一種注意力?」

 

四名被提名人各有所長
艾柏茲的畫室位於北倫敦馬廄街一棟叫做古比特(Cubitt)建築中,建築由一名藝術家經營,地面樓層共有三十二間工作室,但找起來卻有如迷津。艾柏茲的畫室是一間樸實無華的小房間,靠天窗採光;即使最近裝了暖爐,室內還是冷得令人不舒服。乾淨的水泥地板上有一張塑膠折疊桌和兩張來自廢物店的椅子,且明顯沒有任何視覺相關物品─沒有明信片、沒有簡報、沒有藝術書籍,只有她自己的目錄。艾柏茲也沒有雇用助手,不是自己攤在桌上的小塊帆布上,便是在自己的肘彎作畫。艾柏茲也不喜歡別人看她作畫,她解釋說:「這裡不會有你想像不到的事情發生,我只是坐在這裡畫畫而已。」

今年三十九歲的艾柏茲在德國出生,住在英國已經十二年。我去訪問她時,臉上除了腮紅,什麼妝也沒畫。她有雙清澈的藍眼與一頭及肩的長髮,她的人就跟她的畫一樣,非常收斂,而且有一種不是那麼咄咄逼人的美麗。她指著四幅掛在牆上、在不同完成階段的繪畫說:「我開始繪畫時,其實不知道會畫成什麼樣子。」艾柏茲的畫作全都一個大小,均是十九乘十五英吋的尺碼,而她一年的創作不超過八幅繪畫。她說:「我當然不反對速度快一點;我有時一幅要畫上五年,有時兩年。我最近完成的一幅畫是十年前開始畫的。我分階段畫,中間有許多休息的時間。」

艾柏茲作畫最先是從一層透明的壓克力塗料開始,然後再在上過透明塗料的地方上油彩,畫出幾何形狀的抽象圖形,讓觀者能夠產生稍許的形狀感。「我的作品遊走在幻覺與實體之間,會讓看的人有聯想。例如我會創作日光的效果或是一種移動的感覺,有些形狀甚至有陰影。」艾柏茲的繪畫中凸出的明亮線條,很多是原來的透明塗料所留,而沉鬱的背景則是最後揮灑到畫布上的筆觸。她繼續說:「我總是反其道而行,等我感覺作品已完全脫離我獨立時,我便知道自己畫完了。」

艾柏茲用一本德國姓名詞典來給自己的畫命名。我們在一幅叫作《米可》(Meko)的畫前留連,上面紅、白、綠色的油彩產生一種歐普藝術(Op Art)的感覺。藝評人形容她的繪畫是「活的」,會挑起「多數人能夠了解的衝突」。艾柏茲會操心畫作應該怎麼掛的問題,以及哪幅畫應該跟哪幅掛在一起,她掛畫的態度就像人安排晚宴坐位,如果《提特》(Teete)與《佛姆》(Folme)坐得太近,事情就糟了。我不經意地提起我對她使用的姓名詞典很好奇時,艾柏茲面露驚慌,並趕緊用一件毛衣蓋住那厚厚的神祕書冊,說:「最好還是沒人知道。」

艾柏茲談起自己的畫作不會興高采烈,不過她也發展出一套說辭:「作為一名藝術家,你為什麼想要去解釋自己?」說話之際,她不斷拉扯項上金鍊的一個小小金質馬蹄,「繪畫是非常視覺性的事,若多做詮釋,可能破壞了繪畫的精神。」她不願意指出自己的畫風受了誰的影響或對哪些畫家有好感,她什麼都喜歡「抽象」。對於什麼能夠造就藝術家這個問題,她倒是願意明確指出是「完美主義」,她說:「對我來說,你需要百分之百在意自己的創作,不能說『這樣就行了,當然用另外一種方式做也行』。作品應該如何呈現,你的腦子裡必須有一幅清楚的圖畫─必須跟腦子裡的圖畫完全一樣才行。」

有一個話題艾柏茲避之唯恐不及,那就是畫家歐菲利,他是一九九八年的泰納獎得主,也是上一位得到這個獎項的畫家。當時艾柏茲是歐菲利的女友,因此她對泰納獎特殊的公開過程非常熟悉。艾柏茲的眼光投向窗外,說:「我混跡倫敦藝術世界已經十一年,每年都有四名藝術家獲得提名;不管他們是誰,當中總有一位你認得。」艾柏茲考慮了三天才決定接受提名,「我希望參與跟藝術有關的事,不是藝術名流的活動。我希望自己能夠一直保持藝術家的身分,而不要一下子變成了其他的人。」她停了好半晌,才笑著說:「比方說像媒體人。」

不管泰納獎花落誰家,紐約的新美術館(New Museum)都已決定頒給艾柏茲一項莫大榮譽─為她舉行新館落成後的首次個展。新美術館的資深策展人蘿拉.霍普曼(Laura Hoptman)一直是艾柏茲迷,也十分健談,她說:「如果艾柏茲此時還沒有成名,我們也會找到方法捧紅她。也許這樣談抽象畫聽來有些奇怪,但她的畫總讓我想起搞運動人的畫作;我們生活的時代是一團糟,而我在這些小幅畫作中看見深長的意義。這些看似刻板的幾何圖形並不只是正式的練習,艾柏茲承襲了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巴奈特.紐曼(Barnett Newman)、荷蘭畫家皮埃.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或是俄羅斯出生的抽象畫家瓦斯里.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所留的傳統,在藝術家努力多年的地方她有所突破─掌握了如何畫出宇宙初始的樸拙,她的繪畫中有這個「東西」與感覺,以及宇宙與內在靈魂的廣大無邊。」

 

真實似乎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樣
柯林斯與艾柏茲之間的藝術分野相去有如十萬八千里。艾柏茲是慢工出細活─孤寂與自制,不在意每天日常生活的特定細節,而柯林斯採集與記錄的卻是未經加工的經驗,以他人的參與為前提,並涉入他們的混亂人生。很少有藝術家能夠像柯林斯一樣抓住全球的重要時刻,也很少有藝術家能夠向艾柏茲一樣抵拒時代。然而他們創作史中的相似處,顯示這個藝術世界是多麼小:兩人都在全球最小、位於紐約的「錯誤美術館」(Wrong Gallery)展出過、都在伊斯坦堡雙年展中受到好評,也同時得到過獎學金性質,旨在給予藝術家「思考空間」的保羅.漢姆林(Paul Hamlyn)獎。兩人最後的共同之處為:柯林斯與艾柏茲都被英國最具影響力的藝術評論家《衛報》(Guardian)的亞德利安.塞爾(Adrian Searle)與《每日電訊報》(Daily Telegraph)的里查.杜曼(Richard Dorment)看好。

不過,最被賭徒下注看好的是華倫。英國賭徒下注市場中最有名的是威廉.希爾公司(William Hill),舉凡當代文化與社會大事,如奧斯卡獎(Oscars)、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與其他可能成為最佳暢銷書的書籍,無一不設局下注。該公司的發言人魯柏特.亞當斯(Rupert Adams)說,泰納獎花落誰家非常難預測,倒是此獎無論是簽注或組頭都不需要什麼專業知識。他說:「我們透過谷歌(Google)檢索藝術家,知名度最高的通常排在最前面幾個,是這些人身價的指標。今年我們覺得應該是一名畫家得獎,這是外行人也稍有了解的藝術形式。五月提名時我們以六比四看好艾柏茲,但是華倫後來居上,因為人都把錢押在她身上。」目前相關的賭資已高達四萬英鎊,泰納獎是一個很小的市場,經常受「親朋好友的下注」影響。

藝術家泰森二○○○年被提名時,曾經承認自己有賭博的問題,他說:「我對機率與幻想擊敗數學公式極有興趣。泰納獎是我第一個可以發揮影響力的押賭機會。我的機率是七比二,如果在四匹馬的競賽中,這種比率是種污辱。我毫無選擇;我相信一定是我對自己押注,而使我從不被看好變成最被看好。我不願說我抱回多少錢,不過抱回去的錢超過我的獎金,而當年的泰納獎金額為二萬英鎊。」

提奇納(當時在設賭局的人排行中排名第三,機率是三比一)。十一月初的某天,他在泰德英國美術館的提奇納展覽室中,對五十五名左右的參觀者講述他的藝術。三十三歲的提奇納身上揉雜了羞怯、嬉皮兼搖滾明星的味道,吸引了很多穿鼻環、露乳溝的年輕時髦女性。他也是本屆被提名人中最年輕的一位,作品受到藝術學院學生的歡迎,英國館中由雅凱語音公司(Acoustiguide)為他製作的導覽錄音中,擔任講員的是「碾核」樂風(grindcore)搖滾樂團「致命汽油彈」(Napalm Death)的主唱。提奇納的展覽廳蓄意擺得很擁擠,一尊全身會旋轉產生迷幻效果的黑白雕塑、不斷閃出墨跡的螢幕、一座上面寫著「世界小主人出來」的大幅紅黑雙色海報,另外還有三座大木雕(分別代表講壇、樹木與上面放滿汽車電池的桌子),三者用電線連接,據稱可以放大通靈的情緒。室內充滿了活動。

提奇納無精打彩地把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解釋那座名為《故麥角菌》(Ergo Ergot)的旋轉雕塑。名中的「故」典故出自笛卡兒(Rene Descartes)的名句「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而麥角菌(Ergot)是一種可用來合成製造出有迷幻效果的LSD。提奇納對這些字的意涵非常了解,但他怕被人認為賣弄,因此避重就輕地結論說:「我想這有點像真實似乎不是我們表面上看到的那種情形;我們根據支離破碎的信心建立起自己的信仰系統。」他將蓋在眼上的頭髮撥開,然後有點像自問自答地說:「藝術作品在這種前提下成功,代表的是什麼?人喜歡?是花了很多錢買來的?藝術評論家喜歡?」他沒有提到評審。

 

評審團當中的遮羞布
多年來一直謠傳,塞洛塔操縱了「泰納獎」的最後決定。我向塞洛塔提及此事,他最先閃爍其詞地回答:「我在一個不太重視藝術的社會做事,因此我經常感覺如果過於堅持一種藝術型式,其結果是毀滅性的。」然後他又語氣不耐地說:「我的品味比我的名聲廣闊得多了。」他閉眼沉思了一會兒後承認:「在『事情』─請注意我用的不是『暴風雨』這個字,在它來臨之前的寧靜期,我會開始考慮如何能夠策劃出一個好的結果、我可以怎樣強調這裡或那裡,好推動討論過程,讓大家都有機會講想要講的話。有時決選會出現僵局,我不得不傾向一方,因為我不希望在那種情況下將就第三人選。」

今年的客觀贏家,將在四名評審的個人主觀口味加總後誕生。這四名評審中包括,一名新聞從業人員與三名策展人。《觀察家》(The Observer)專欄作家琳.巴柏(Lynn Barber)是唯一不是藝術世界的局內人。在泰納獎提名人展覽推出前兩天,她發表一篇記述她當評審經驗的文章〈我如何為了藝術吃苦頭〉(How I Suffered for Art’s Sake)。她寫道:「我不願意這樣說,但是當了一年泰納獎的評審,我對當代藝術的熱忱雖然還未被澆熄,但實在是被潑了冷水。」 她表示自己能當評審,資格並不重要,得獎的規則非常「怪異」,而她的判斷力也「潰不成軍」。她同時也表示,雖然四名入圍者個個都有「饒富興味」的作品,但顯然其中一人「高出其他人甚多,如果不選此人,一定是瞎了眼睛」。事實上,問題早在挑選最後入圍人選時就發生了。巴柏不滿她選的藝術家遭到「無情的拒絕」,她不知自己獲邀加入評審之列,是否只因為藝術世界的權謀運作需要一塊「遮羞布」而已。

不消說,泰德英國美術館的人都私下氣炸了,塞洛塔說:「評審團因為巴柏的文章而更難共事。過去評審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擔心會被寫下來外傳,並成為攻擊自己的彈藥。」巴柏的指控之一是,評審團並不從社會大眾的角度考慮提名事宜,但塞洛塔不接受這種指控:「評審團非常重視提名過程。」他揚起眉毛,接著笑著說:「不過,當然不會深入到調查那位藝術家曾在哪個鳥不生蛋的文化沙漠辦展覽的程度!」

其他的評審也一樣生氣。在戈斯密斯藝術學院負責策展課程的安德魯.任頓(Andrew Renton)向我表示:「我覺得她這樣說可能是自掘墳墓。我們還未完成評選過程她就公開放砲,這樣無疑不是評審應有的作風。」任頓也表示,巴柏因為在藝術方面缺乏經驗,對她中意的人選,其他評審感到其實過度不夠成熟。跟其他主張評選標準一致的獎項一樣,泰納獎希望在「適當時機」,頒獎給夠資格的人。他解釋說:「提名剛出藝術學校的人角逐泰納獎,是完全不負責任的作法;同樣地,它也不應該是『中年危機獎』。」泰納獎希望肯定的是處於早發與晚達之間尖峰狀態的藝術家;頒「終生成就獎」沒有什麼精采的戲劇性可言,因為它錯不到哪裡去,而頒獎給極為年輕的藝術家發掘人才,也不會精采,因為賭注實在太小了。

觀點的衝突才能帶來啟發
任頓還未決定誰應該出線,他說:「我心目中最偉大的批判作品是猶太法典《塔木德經》(Talmud)。裡面的論點一個超越一個,辯論一直進行,對話亦沒有止盡,允許多種觀點同時存在。對我來說,藝術的意義也是如此。」觀點的衝突可能帶來啟發,不過利益的衝突卻會製造混淆。在監督一項私人收藏時,任頓每週都會採購藝術品,他說:「我們大概是第一批真正支持華倫雕塑作品的人,我們也擁有幾卷柯林斯的錄影帶,而我們也剛剛買了一幅提奇納的作品,目前我們還沒有的是艾柏茲的作品。一個人愈夠資格當評審,衝突的地方也愈多。可是我必須比其他人更為嚴謹。在評審室裡面,我的任務是保持透明,我交出自己的權威。」

另一名評審瑪歌.海勒(Margot Heller)是南倫敦美術館的館長,曾經在這裡舉行過展覽的年輕藝術家,很多後來都得到泰納獎。像許多奉獻給菁英藝術世界的人一樣,海勒對媒體有恐懼症,不過她努力想克服這一點,有意要用這次採訪來實驗一下恐懼症的心理治療。她說:「我聽說許多人鐵口直斷某某人一定會贏;我是評審,卻真的不知道誰會脫穎而出。」我在海勒的白色辦公室裡跟她見面,她的白色襯衫一直扣到脖子,她有點焦慮地看著我的數位錄音機說:「我不相信有所謂四名最傑出藝術家的事。我們的決定也是一個團體的決定,而我對我們提名的四名藝術家也極感滿意,但如果你要問我個人的意見,卻未必跟這個名單完全一樣。」

第四位評審馬修.席格斯(Matthew Higgs)是紐約「白柱」(White Columns)美術館館長,這座美術館是紐約歷史最悠久,由藝術家主導展出的展覽場地。席格斯的辦公室有如衣櫥,四周全是用泡泡紙包起來的手足畫家作品,我就是在這裡進行訪問。席格斯是科班出身,目前依舊從事藝術創作,作品會在有「不值一讀」與「藝術不容易」字樣的書頁中出現。風聞席格斯有能力左右評審團,而且「對排斥異己毫不留情,對自己支持的人選則口若懸河」,我提起這項傳言,他透過臉上歌手巴迪.霍利(Buddy Holly)所戴的那種老式眼鏡看著我說:「我不會把任何事情打入地獄。我支持我相信的事,我也相信很多事。」雖然他推崇泰納獎在藝術民主化上所扮演的角色,但也認為很多「不張揚的敏銳作品經常在展覽中被埋沒,許多浮誇與寫真性質的作品在展出中卻極為呱噪」。這是否是一個暗示?席格斯在解釋偉大藝術創作應該具備的條件時,進一步透露出他可能在評審會議室中支持誰。他說:「偉大的藝術不是為了創新而創新,或是要表現出新奇跟與眾不同的野心。一件好的藝術品讓我們有機會去探討與時間的不同關係。」然後又小聲地喃喃說道:「它通常是藝術家個人對世界的激進與特殊的詮釋。我們會受這類藝術的吸引,因為我們與生俱來就會受他人的吸引。」

決定自有其內在邏輯
塞洛塔與評審團坐在天花板挑高的董事會會議室中,他們已經花了三小時的考慮時間,要決定誰是優勝者。四張白色的桌子排成一個大的正方形,十六把椅子沿著桌子四周平均放好。室內有一扇窗子可以俯瞰河水混濁的泰晤士河,塞洛塔一人占據了一邊,面對著這扇窗子。四名評審最先坐下時,任頓、海勒與席格斯三人一排,坐在塞洛塔對面,巴柏則一人孤零零地住在他左手邊的一排。塞洛塔用眼光向任頓示意,任頓會意後,起身去坐在巴柏的旁邊。巴柏利用這個機會向大家道歉自己考慮不夠周延,並承諾不會再撰寫有關最後決選過程的報導。評審委員們看了泰德英國美術館媒體部門針對四名藝術家拍攝的三分鐘訪問後,展開了討論過程。

會中評審最先意見分歧,但沒多久,四名評審中就有三人對兩位藝術家同樣中意;沒有人談到藝術媒介或性別的問題,正反意見都愈來愈多,倒是藝術的相關性與時機問題常被提及。評審每進行一次談話,情勢似乎就改變了一次;如果塞洛塔心中有屬意的人選,他倒是深藏不露。下午一點過後,評審們似乎達成了共識,他們移到隔壁的房間,在用餐之際,省思大家的決定。之後,他們又回到會議室,確認最後的決定,並討論新聞通稿中應該寫些什麼。下午兩點,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

任頓要離開泰德英國美術館時,從他的黑色「紳寶」(Saab)敞篷車中打電話給我說:「評審真是非常辛苦的工作,競爭非常激烈,但我們做成了決定。」他稍稍歇斯底里地笑了笑,說:「評審過程中沒有拳戰,我們只對四名藝術家的長處進行精闢的討論。我們表現得非常有大人風度。」任頓轉彎時,因為難度太高,車子發出嗶嗶的聲音,「我只能說,他們的個展對評審過程有很大影響,那是最後的難關。」電話中傳來喇叭聲,可能是雙層巴士漸漸駛近,我聽見他說了聲「唉喲」,然後又回來對我說:「決定自有其內在邏輯,最後一定得如此。」

人謂泰納獎是藝術家能否長期維持藝術創作活力的指標,不過這種說法日久天長後也可能成為一種會自我實現的預言。被提名的光環會讓一名藝術家信心大增,也會強化藝術家的雄心,而美術館的公開背書更會為藝術家帶來進一步的展出機會。不過,評審不是想選誰就能選誰;如果他們不能拔擢出最優異的藝術家,起碼也要選對人。我在蒐集資料研究泰納獎的過程中,經歷到究竟是雞生蛋或是蛋生雞的矛盾:泰納獎是「反映」,還是「造就」了英雄?後來我意會到是兩者兼有之。

 

評審結果是一種自身的反映
下午六點四十五分,美術館大門開了,群眾穿過警衛身旁,紛紛湧進,大廳內的侍者端著盤子等候,盤內是用葛登牌(Gordon’s)琴酒調成的雞尾酒,不消說,葛登公司是泰納獎的贊助廠商之一。群眾中可以見到往年的泰納獎得主懷特里(一九九三年)、沃夫岡.提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二○○○年)、馬丁.克里德(Martin Creed,二○○一年)、泰森(二○○二年),與一身黑色橡膠衣著的裴利(二○○三年),以及戴勒(二○○四年)。

自從抱回泰納獎後,裴利就成了英國最有名的藝術家之一,除了從事藝術創作外,他還每週固定替《泰晤士報》(The Times)的專欄寫稿。他甩了甩手提包,並看了一眼他太太說:「與其作為媒體報導的對象,不如成為它的一員。藝術世界中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心態,暗示藝術家應該只是一個躲在作品後面的暗影,主張保持高格調的行銷策略極為常見,至於有人稱其為行銷策略或藝術人格,又是另外一回事。」裴利碰見三名女粉絲,停下來跟她們寒喧,又斷續說:「藝術世界中已經有太多的好戰派酒鬼、情感不穩定的女性與飽受折磨的發怒靈魂,出家人兼藝術家是非常誘人的一個類型。藝術家/聖徒/出家人的作品是藝術當中很誘人的一部分,世人都想去沾惹這樣的作品,去碰他們的衣角什麼的,簡直搞得像是宗教的一部分。」

《衛報》藝術記者夏綠蒂.席根斯(Charlotte Higgins)說她已經交稿了。「第一次稿最晚可以八點鐘交,但那麼晚其實會令下游作業同仁皺眉頭,那個截稿時間只保留給死亡或災難等重大意外。我的主編通常六點鐘就催稿了。」希金斯每週平均寫四千字,報導五則新聞,「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在下午四點左右打電話給知道誰贏了的新聞負責人,在六點前火速寫出六百五十字,然後換上乾淨的衣服趕到這裡。」她瞥了手上的黑莓機一眼,「記者會之後,我會再打電話回報館加一點花絮與引述,供第三次版使用。現在我希望有精采一點的事發生─混亂或競爭都行。」她看了群眾一眼,然後咯咯笑著說:「如果已經知道結果,然後再看現場的熱鬧與期待,實在有點滑稽。」

觀念藝術家克里德感到有點懷舊。他二○○一年的得獎作《作品二二七號:閃爍之光》(Work No. 227: The lights going on and off),目前在紐約現代美術館展出。他說:「我還記得自己怕輸,卻又不希望自己那麼在乎的情形。夾在一心想贏,又同時認為競爭非常愚蠢的兩種不同心情之中,感覺非常不好。在競逐泰納獎的過程中,我更認識自己,了解到自己是如此好強、害怕失敗到某種程度,我讓自己進入一種不論我做什麼,都可以假裝自己贏了的境地。」他看了看手中的高腳酒杯,檢查了一下調酒中的莓果成分後才喝了一口。對克里德來說,展出是每位藝術家的顛峰,沒有高下之分,「如果藝術家創作出作品,評審創造的便是贏家。不管他們選的是誰,都是一種他們的自身反映。」

得獎人是……湯瑪.艾柏茲
在頒獎禮堂旁的一個展館,在一間掛著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畫作,充做休息室的灰色廳堂中,今年的泰納獎提名人正在享受香檳,他們都穿上可以入鏡的行頭,彼此誇獎對方的穿著,完全不提跟泰納獎有關的事。在各處走動的塞洛塔走了過來,恭維提名人的展出成功,並說:「我知道這不容易,但儘管有這麼多壓力,我希望這是一次愉快的經驗。」雖然評審也被邀請至此,當席格斯進來時,他只蜻蜓點水地稍微停留,馬上又回到杜芬館的派對去了。

DJ放送出音樂,燈光也打出效果,頒獎活動開始有點像高中的畢業舞會,當然舞會的規格要比狄帕瑪《魔女嘉莉》中的舞會高級多了。的確,這場頒獎典禮頗像畢業典禮,至少也是許多英國藝術家必經的重要大事。唱名後,被提名的藝術家一個個走出來,然後被帶到頒獎台左邊的一個壁龕,就像競逐舞會皇后的入圍者一樣。柯林斯今天衣著光鮮,鬍子與頭髮都打理得乾淨,也表現得最不在乎。穿著黑色短袖洋裝與灰色高跟鞋的華倫,有時輕浮有時沉穩。穿著藍色西裝外套的提奇納是一付撲克面孔,女友則不斷抬頭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給他打氣。艾柏茲一人遠遠坐在長凳另一端,她穿著時髦的灰白二色反穿式洋裝,看起來悶悶不樂。她駝著背,頭埋入手中,手肘架在膝蓋上。被提名人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代表他們的畫商眼中。塞洛塔一面走上頒獎舞台,一面跟人交談。他身著深色西裝、白襯衫與銀色的領帶,裝扮可能有點像出席喪禮,卻將他襯托得十分英俊。美術館的一名女公關在我耳中悄聲說:「時間到了。」館長站起來走到發言台前,以「質問當代價值觀」為題,發表了一分鐘簡短演說,引介小野洋子上台時,稱她是「有國際聲譽的藝術家」。

在場的大多數人都關心誰是贏家;有些人期待朋友勝利已久,也有些人相信榮譽比其他獎項更有意義。小野打開信封之際,會場是一片讓人痛苦的沉默,終於她宣布了:「得獎人是……湯瑪.艾柏茲。」

艾柏茲走上舞台,親了親小野的面頰,發表了她簡短而未曾事先準備的演說。演說完後她被迎下舞台,四號新聞台已經準備好現場轉播訪問。塞洛塔迅速地走向左邊,與今後永遠只是泰納獎提名人的藝術家握手與親吻致意。艾柏茲接受訪問完畢後又被領到她的展覽室,鎂光燈閃個不停,狗仔隊不斷大喊:「喂,湯瑪,看這裡!親愛的,往這裡看!可以笑一個嗎?」艾柏茲對各種問題都應對得恰到好處,《每日電訊報》的藝術記者忍不住說:「她應該到外交部做事才對。」

一個小時後,回到杜芬館後,群眾已經大致散去,謠言也滿天飛。有人告訴我華倫展覽室中的所有雕塑已被十餘名收藏家搶購一空,賣了大約五十萬美元。人謂泰納獎提名通常會使藝術家的作品售價提高三分之一,而得獎則會使售價暴增一倍。

柯林斯不久後將搭飛機前往印尼,為一部錄影作品蒐集資料。他與華倫都已經分別前往頒獎後的慶祝派對。柯林斯的慶功宴在克拉肯威爾.格林區(Clerkenwell Green)的三王酒館,而華倫則是到一名義大利世界級藝術人物為她舉行的私人派對慶祝。

提奇納依舊留在現場,他在友人簇擁下靠在酒吧邊。他已排定在威尼斯雙年展一項英國團體展中展出。他一面喝著啤酒,一面告訴我說,今晚在這裡他不是那麼風光,「有點像女友在公開場合拋棄你,然後又要你跟她『繼續做朋友』。而知道怎麼一回事後,並不能減少你心中的怪異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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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市場探密
 
Seven Days in the Art World
 
作者:莎拉.桑頓
原文作者:Sarah Thornton
譯者:李巧云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0年09月09日

2008年《紐約時報》、《星期日泰晤士報》最佳藝術書籍
  炙手可熱的藝術品並非突然冒出,
  它是藝術家、畫商、策展人、藝評家、經紀人、收藏家聯合「製造」出來的。
  桑頓花了5年的時間,走訪5城6國,將其280次貼身採訪整理成7 篇故事,
  為大家探索藝術世界的祕密,是了解現代藝術的最佳指南。

藝術品價值全看你願意付多少錢決定

  在房地產市場與股票市場之間,藝術品更像房地產。部分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作品就像坐南朝北的建築叢中的套房;部分作品則像有三百六十度視野的閣樓。要在藝術市場賣得高價,作品的「估價」更勝於「評價」:

  1. 棕色的畫不如藍色或紅色的畫;憂鬱的畫不如讓人愉快的畫。

  2. 男性的裸體畫通常不如大胸脯女性的畫。

  3. 超過電梯大小的作品,只在市場的特定角落有銷路。

  4. 繪畫是最受歡迎的藝術品。

  5. 新興、年輕的當代藝術家作品容易受到高度注意。

  6. 藝術品是否在市場中初次亮相,或已轉手過好幾次,對搶手程度亦有衝擊。

  7. 藝術品跟過哪些收藏家,不僅為人津津樂道,無形中也提高了它的價值。

  8. 獲得泰納獎提名,作品售價會提高1/3,得獎則會使售價暴增一倍。

  藝術拍賣讓人有藝術品可以變現的錯覺,但別以為價格只會朝一個方向飆漲,在一個神秘、時髦、無價、誘惑、上癮的世界,藝術品價值全看你願意付多少錢決定!

本書特色

  1.一種置身藝術世界的感受:作者鮮活地描述了一個特殊社會的人生百態,讓人體會到其中的割喉競爭、它的奇特、它的光鮮亮麗,以及其中的神祕運作方式。

  2.挑動讀者的思考與反應:藝術世界是由不同的次文化交集而成,每一種文化對藝術的定義都有不同的主張,書中每一個有聲音的人都同意,藝術應該挑起人的思考與反應。

作者簡介

莎拉.桑頓 Sarah Thornton

  桑頓擁有加拿大蒙特婁康科狄亞大學(Concordia University)的藝術史學士學位與蘇格蘭史崔克萊大學(Strathclyde University)社會學博士學位,經常以藝術史學者與社會學家的雙重角色為文剖析藝術世界的人生百態與社會各種次文化中的現象。桑頓的《藝術市場探密》與《俱樂部文化》(Club Cultures)二書出版後甚受好評,並曾譯成多種文字。作者她有關當代藝術世界與藝術市場的文章曾在《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藝術論壇》(ArtForum)、《紐約客》(The New Yorker)刊出,她也是《英國廣播公司》(BBC)電視與電台與《英國公共電台》(NPR)的撰稿人。桑頓在加拿大出生,目前定居倫敦,現職為《經濟學人》當代藝術的首席撰稿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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