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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水面,兩個世界

難捨十丈紅塵,更愛水晶宮殿

 

「如果生命到了盡頭,我是死在水裡的,那麼,也得其所了。」

海生館前館長方力行對水的感情,是少有人能想像、體會或理解的;

他在水中的生命經驗、所見、所聞,也完全不同於陸上的世界。

 

他在水中待的時間(扣除游泳池)超過一萬個小時;

他還有個奇怪的嗜好,就是躺在海床上兩手枕著頭慢慢的呼吸,

然後感覺自己一點一點慢慢的溶進海水中。

他回答這些問題時,看著自己的手說:

「奇怪!我怎麼沒有長出鱗片?」

 

他同時是個頂尖的科學家,又是個文藝中老年(以前是青壯年),

書寫中經常流露著豐富的科學知識及浪漫情懷。

本書集結他五十餘文章,

來呈現他非常非常不同於常人的人生,

同時也分享他親身參與的水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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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念建國中學高二升高三的那一年暑假,我做了一件離經叛道的事。

本來這一年級的學生都得「暑期輔導」,提早開始高三的課程,這樣高三下學期才可以空出時間,讓學生做聯考前的複習。可是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救國團將首次舉辦「滑水研習營」,招訓有志青年,為日後參加國際滑水競賽培養儲備選手;我正為高中無聊的生活而苦悶,此事正中下懷,於是就去報名參加甄選,並且將暑假需要去學校上課一事,自動隱匿,未向父母呈報了。(數十年後,我兒子不想去讀資優班,也對我做了同樣的事,果然天道循環。)

考試及訓練地點都在石門水庫,教練將報名的人用橡皮艇帶到水中央,請大家跳下去,游得回去就錄取,游不回去的就下次再來,結果大約錄取了二十個人;之後的幾週,就吃、住、訓練都在一起了。

教練來自當時的兩棲偵搜隊,俗稱蛙人,這下可精采了!每天的體能訓練對他們而言可能是清粥小菜,對我們這些死老百姓卻高不可攀,跑步、蹲跳、蛙人操、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哀聲不絕,好在幾天後逐漸上了軌道,才開始真正的各項技能訓練。

滑水是一種結合體能、技巧、反應、水性和膽識的運動,單單是握住快艇後方拖著滑水人的拉繩,手掌就需要很大的握力和耐力。我們從穿著滑水板在水中保持起板姿勢開始學,然後經由船隻的加速、將人拉出水面,慢慢掌握訣竅,就可以享受滑水的樂趣了。

初學者通常留在船後引擎打出的兩道浪中間滑行,那兒比較平,而且在船隻正後方,拉繩的施力比較好控制;稍微有些經驗,就可以向左右側滑、跳浪而出,拉到浪外的水面去玩耍一番,這時湖面如有微波,板子的跳動會給人更多的樂趣;也可在兩條浪間左右穿梭,享受衝浪騰空而起的刺激,如果角度和力道控制得好,可以跳起超過一、兩公尺,砰然落水,浪花四濺,就蠻刺激了。如果經驗不足,剛好從轉彎的快艇外舷切到內側,此時若艇速不足,突然消失的拉力就可以讓你一個踉蹌落水,不但滿腔興味被一汪「當頭冷水」澆熄,更會被教練和幸災樂禍的隊友恥笑一番。

基本技巧有了,就開始學單板、圖板等的特技滑水。特技滑水可以做出許多難度更高的動作,但是嘩啦入水、跌個狗吃屎的機會也更多了。其實對生性喜歡冒險的人,這種挑戰和落水的過程更令人興奮,於是就看到一群隊友爭先恐後的去嘗試更困難的事,也正對了原本就渾身是膽的蛙人教練脾胃,在一旁含笑稱許。真是物以類聚!

 

晚上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光,白天的忙碌勞累,都在聽教練們英勇而神奇的故事中化為烏有。他們有時談去大陸摸哨的事,如何帶回對岸的電影票、哨兵的耳朵,和被炮火困住的沙灘上,同志如何犧牲、自己如何脫困的事蹟,因為都是親身體驗,講者活靈活現,聽者瞠目結舌;但我最喜歡的,是他們在石門水庫碰到大魚的事。

當時石門水庫的大壩已蓋了十幾年,水深又達一、兩百公尺,被封在水庫中的魚早就成精了。彼時石門水庫每年會允許廠商包庫撈捕一次魚,偌大的漁網有時會被水底的枯樹勾住,這時就得請潛水人下去解開後,才能收網。

教練說,有一次解網時,看到附近水底的浮泥滾滾翻攪,捲起來的黑水有幾公尺高,顯然有隻非常巨大的生物正在泥下朝著這兒來。這些蛙人們雖然槍林彈雨都不怕,但對這全然未知的巨物,還是心生畏懼,心想還是不要賭命才好,就先浮上水面避一避了。(二十年後,我熟諳了臺灣魚類生態,猜那八成是一隻壽命超過幾十年、體重上百斤的大鱸鰻,被解網動作引起的水波所吸引,過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教練們又說,在石門水庫上游捕魚的小漁船,常常有網子被大魚弄破,有一次一條小船正在作業,船邊忽然泛起一陣水花,將船推得搖搖晃晃,一條和漁船差不多長的魚在船旁浮起,大得像一截樹幹,黑呼呼的,將漁民嚇得半死,還好後來牠自己又沉下去不見了。後來我再想到這個故事,認為那條魚八成是超大的老青魚,俗稱烏鰡,牠們可以長到兩公尺以上,重達五、六十公斤。此外,水庫中也抓過超過百斤的大鰱魚。

 

滑水隊的伙食非常好,因為是儲訓隊員,四個人一桌,通常都有四菜一湯。教練很愛惜物資,要求我們吃乾淨了才准下桌。平常體力消耗大,隊友也不以為意,不料有一次臺電桃園區的經理蔣孝文先生來石門水庫視察,而且他的弟弟蔣孝勇先生因為愛好滑水,也來隊上切磋了一番。兄弟倆臨行為我們加菜犒賞,心意和菜色都很好,不過加上原有的菜量,我們就吃不完了;可惜規定不准「兜著走」,非得清倉後才可下桌,只得抽籤分配將菜吃完。我不幸抽到尾巴,最後選,結果剩下的是一整鍋的鹹菜豬肚湯;可能煮的時間不夠,豬肚硬得跟輪胎一樣,這一餐讓我終於能體會「撐死了」的感覺。

刺激緊湊又快樂好玩的滑水訓練營終於結束了,我回到學校,重新將人生的方向考慮清楚──個人的條件在這個領域會出人頭地嗎?水上運動的專才日後的職業發展如何?做這件事會不會達成我「對社會有貢獻」的期望?現在的快樂日子一直過下去會不會疲乏?……左思右想,覺得還是先念好書、累積更多的實力為上策,於是乖乖、心甘情願的拿起課本,努力開始補上落後的進度,向大專聯考衝刺。

不過,滑水營中所結識的許多師長、隊友,有幾位奇妙的在十幾年後又再重逢,成為生命中長久的朋友。時日已久,依稀記得當時的教練(名字或許有錯誤)有朱德成、柳炎華、周聖成,柳教練後來成為石斑魚養殖專家,在去海外發展前一直和我有聯絡,隊友有蘇焉、張雪綺、王美惠、吳光助、吳光大……,蘇焉後來成了國內知名的潛水教練,和張雪綺結了婚,並且在我任教的中山大學開設潛水課程。但是不論記得或不記得名字,人生有沒有機會再相逢,當年滑水訓練營的每一位朋友,都給了我一生美好的回憶,那幾週波光粼粼、與水相伴的日子,也影響了我日後聯考選填志願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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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鳥怎麼不見了

每一次到國外的海邊或港口,印象最深、數量最多、感覺最親近的,總是海鳥。而這幾十年的海洋研究生涯,在臺灣本島附近最少看到的﹁海洋生物﹂,居然也是海鳥。這是怎麼回事呢?鳥會的朋友們應比我知道的更多,但是生活中有海鳥的感覺,真是不錯。

印象中第一次看到海鳥時我已二十七歲了。那時剛到美國留學不久,邁阿密大學海洋研究院的中國學長們帶我到一家架在海水上的教職員餐廳午餐。外面的走廊上站著許多看海的人,外圍則有一圈飛翔的海鷗,大大小小至少上百隻,原來牠們也在吃午飯。看海的老美手上,拿的不是三明治就是漢堡、薯條,這些鳥在四周上下飛舞,看倌們一樂就撕下一片麵包丟往空中,原本均勻穿梭的隊形剎時變亂,有的像箭似的俯衝,有的啞啞示威,有的悻悻的被擠在外圍繞圓圈,整個空氣中充滿了活力、變化、生命與自然。那時候的感動讓斯情斯景深烙心版,迄今猶印象鮮明,但那時候的疑問卻到現在也還存在──佛羅里達的環境神似臺灣,都是亞熱帶的海洋氣候,又溼又暖又悶,為什麼臺灣一隻海鳥都沒有?

後來到了美國西岸的加州,海鳥更是跟沿岸的遊客一樣普遍,港口到處有鳥兒在翱翔,港邊隨地有海鷗在踱步,連平常以為只有在動物園才會看見的大嘴鵜鶘都成群結隊的出現,四處遊蕩;有時在碼頭上釣魚,這些看似道貌岸然的紳士還會大方的踱到你的附近,然後再冷不防的從水桶中搶條魚就跑,令人又好氣,又好笑。在那些日子裡,和妻常常到海邊去,望著乾淨的海,天空中的鳥,水中嬉戲的海豹、海狗,以及襯托在遠方最先進的遊艇、軍艦、輪船出神。為什麼自然的生命、乾淨的環境和最現代化的科技可以如此和諧的並存?而在自己的故鄉,一個半吊子的開發社會,就需要犧牲那麼多的環境、生態,甚至人心。

回國以後,年事日長,經驗越豐,看似應該越接近答案,可是心中那種有心無力、背離自然,難以接近真理事實的感覺反倒日益沉重;或許就是那股似是而非、自我中心、不尊重別人及環境、總以為愛拼就會贏的社會戾氣,使得天地間的質樸之心,如海天一沙鷗,遲遲不敢靠近這塊土地吧!

【文、圖節錄自時報出版《人魚:我的水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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