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介紹:
故事發生在巴黎,但在這裡卻讓我們碰到一群鱷魚。住在巴黎郊區的約瑟芬,是法國12世紀史的國家級研究員,40歲的她外表平凡,個性敏感,還極端缺乏自信,她的先生因為失業太久在一次大吵後離開,帶著情婦到肯亞養鱷魚,受到打擊的約瑟芬自此更沒自信,但是家中的經濟和女兒的教養以及接踵而來的麻煩,讓她必須挺身自破敗的婚姻中找到出路……
約瑟芬的姐姐艾麗絲,聰明美麗、才華四射,嫁給帥氣多金的律師菲力普,艾麗絲從小一切順遂,步入中年的她忽然感到乏味,夢想回到初戀情人身邊,過另一種人生,她在一次社交晚宴中,宣稱自己在創作12世紀的歷史小說,使得在場的出版商眼睛一亮,表明出版的意願,而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巴黎。虛榮的艾麗絲最後向妹妹求救,她願用極高的代價換取妹妹的捉刀代筆,約瑟芬礙於困窘的經濟狀況而同意了,這可能是她破產前的救命繩索,她們還不知道這個由謊言包裹的魔鬼交換,最後將翻轉兩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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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芬一聲尖叫,扔下削皮刀。刀子在馬鈴薯上打了滑,刮去手腕上的一大塊皮。血,到處都是血。她看著青色的靜脈、紅色的傷口、白色的水槽,黃色的塑膠瀝水盆上擱著削好的馬鈴薯,看起來又白又亮。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弄髒了白色罩衫。她將雙手撐在水槽的兩邊,哭了起來。
她需要哭一場。不知道為了什麼。有太多的理由讓人哭。眼前就是一個現成的理由。她眼睛一掃,找了塊抹布,拿來纏住傷口。我要變成噴泉了,眼淚的噴泉,鮮血的噴泉,嘆息的噴泉,我要任由自己死去。
這是一個解脫之道。任由自己死去,不聲不響地。就像油盡燈枯。
任由自己杵在水槽邊站著死去。但她立即糾正自己,沒有人是直挺挺站著死去的,要嘛躺著,要嘛跪著,頭放在烤箱裡,或是沉入浴缸中。她曾在報上讀過,女人最慣用的自殺方式是跳樓。男人則是上吊。從窗口往下跳?她永遠辦不到。
但她可以一邊哭一邊任由自己的血流盡,再也不知道身上流出的液體是紅色的或是白色的。慢慢地昏睡過去。或者乾脆扔掉抹布,把手伸進水槽裡!然後,甚至……但這樣還是站著啊,而人是不站著死的。
除非是在搏鬥。在戰爭的時候……
現在還不是戰爭。
她吸了吸鼻子,調整了捂在傷口上的抹布,強忍住淚,定睛望著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她的鉛筆還插在頭髮上呢。來吧,她告訴自己,削馬鈴薯吧……其餘的事,以後再想不遲!
五月底的這個上午,陰涼處的溫度計都顯示有二十八度,在六樓陽臺的屋簷下,一個男人在下西洋棋,他獨自一人在一盤棋局前凝神苦思,煞有其事的,幫這方下完就換到對面的位置幫那方下,起身走動時端起一個煙斗輕抽幾口。他彎下身,吐出一口煙,舉起一個棋子,又放下,退後幾步,再吐一口煙,再次拿起這顆棋子,下到其他地方,點點頭,然後放下煙斗,坐回到對面的椅子上。
這個男人身材中等,外表講究,一頭淺栗色的頭髮,和一雙深栗色眼睛。他的褲線筆直,鞋子亮得彷彿剛從新鞋盒裡取出來似的,捲起的襯衫袖子露出纖細的前臂和手腕,指甲顯得光滑油亮,唯有用心的修甲師才能做出這樣的傑作。他皮膚淡淡的褐色彷彿與生俱來,愈發襯出他渾身洋溢的予人鍍了金的米色感覺。他很像孩子們玩的那種紙娃娃,出售時只穿著襪子和內衣,這樣就可以為它們穿上任何衣服──飛行員、獵人、探險家。我們完全可以把這個人放到任何型錄的背景上,使人得以去信賴上面展示家具的優良品質。
突然,一個微笑照亮了他的面容。「你死定了!將軍!」他對著想像的對手說道,「老兄,你輸定了!我敢打賭你沒料到這一著!」他滿意地和自己握了握手,然後改變聲音,向自己道賀:「幹得好,托尼奧!你真是太厲害了。」
他站起身,摩挲著胸口,伸伸懶腰,決定為自己斟一杯酒,儘管現在還不是喝酒的時刻。他通常會在晚上六點,邊喝開胃酒邊看《冠軍來搶答》(Questions pour un champion)。于連·勒佩爾斯(Julien Lepers)的節目已經成了他急不可耐的一個約會。要是錯過了,他會很沮喪。他從五點半就已經開始在等候,迫不及待地想和人們推出的四位準冠軍一決高下。他還等著看主持人會穿什麼上衣,搭配什麼襯衫和領帶。他對自己說,應該去報名,碰碰運氣。每晚他都這樣告訴自己,卻從未付諸行動。想必得先通過淘汰賽吧,而「淘汰」這兩個字裡有什麼讓他感傷。
他揭開冰桶蓋,小心地夾出兩個冰塊,讓它們落入杯中,然後往裡面倒了點白色馬丁尼,彎下腰撿起地毯上的一根線,直起身,用嘴唇呡了口酒,然後咂咂嘴,心滿意足。
每天早上,他都會下西洋棋。每天早上,他都做著一成不變的事。他在七點鐘和孩子們一同起床,早餐是用烤麵包機調到四檔所烤出的全麥吐司、無糖杏桃果醬、帶鹽奶油,和手工現榨柳橙汁。之後是三十分鐘體操,鍛鍊背肌、腹肌、胸肌和大腿肌。然後看報,報紙是女兒們每天上學前輪流去幫他買的,他認真研究上面的小廣告,如果有一則徵人啟事貌似不錯,他就投簡歷過去,接著是淋浴,用電動刮鬍刀剃鬍,抹點肥皂,刷下起泡的皂沫,選擇白天穿的衣服,最後,下棋。
挑衣服是每天早上最大的考驗。他已經不知該如何著裝了。是穿週末帶點休閒的衣服,還是套裝?有一天,他在匆忙間套了件跑步服出門,他的大女兒奧恬絲對他說:「爸爸,你不用工作嗎?你一直都在休假嗎?我喜歡你穿漂亮的外套、好看的襯衫繫領帶,我喜歡你打扮帥氣。以後不要再穿厚運動衫來學校接我了。」隨後她緩和了語氣,因為,當她那天早上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和她爸爸說話時,他的臉色變得煞白……她補充一句:「親愛的爸爸,我是為了你好才說這些,我要你永遠是世界上最帥的爸爸。」
奧恬絲說的對,當他衣著考究時,人們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樣。
棋局結束後,他為懸吊在陽臺邊的植物澆水,拔去枯死的葉子,修剪老枝,在新芽上噴點水,翻翻土,用一支勺子為該施肥的地方施施肥。一株白茶花讓他費盡了心思。他同它說話,久久地在陽臺上逗留,照料它,擦拭它的每一片葉子。
一年來,每天早晨,一成不變的公式。
然而,那天早晨,他的節奏比平常慢了半拍。棋局廝殺得過於激烈,他不該讓自己深陷其中的;然而當一個人無所事事時,要做到這一點太難了。時間總在人們不經意間流逝、耗盡,他不能讓自己失去時間概念。「注意了,托尼奧,」他自言自語,「當心點。不能放任自流,清醒一點。」
他已經養成大聲說話的習慣,在聽到自己叫自己名字時還會皺下眉頭。為了彌補失去的時間,他決定不去管他的植物了。
他從廚房前經過,他的妻子正在裡面削馬鈴薯。他只看到她的背影,再次發現她發福了。脂肪像救生圈一樣堆在她兩邊臀上。
他們剛搬到巴黎近郊的這棟樓時,她還沒有救生圈,纖細苗條。
他們剛搬來時,女兒們還只有廚房水槽的一般高……
他們剛搬來時……
當年的好時光。他會撩起她的套頭衫,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呢喃著「親愛的」,直至她身體發軟,彎下腰,兩手拉著床罩,以便不弄皺它。星期天,她會做飯。女兒們嚷著要拿刀子,「幫媽媽的忙」,或者要鍋底,「用舌頭把它們舔乾淨」。他們滿懷憐愛地看著她們。每隔兩三個月,他們會為她們量身高,用黑色鉛筆將每個人的身高寫在牆上;牆上有無數個記號,後面跟著日期和兩個名字:奧恬絲和若伊。每次當他倚在廚房門框上,都會被一陣無邊的憂傷侵襲,感覺到無可挽回的浪費,回憶起生活曾向他微笑的舊日時光。在臥室或客廳,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每次憂愁來襲都是在廚房,這個曾經的幸福之艙。熱情,祥和,香氣四溢。鍋在冒著熱氣,抹布晾在烤箱橫桿上,巧克力隔水在鍋裡融化,女兒們在剝核桃。她們舉著沾了一圈巧克力的手指,給自己畫上小鬍子,再用舌頭一下一下將它們給舔掉,而玻璃窗上的水汽幻化成珠光閃閃的花邊,讓他誤以為自己是某個住在北極雪屋中的愛斯基摩家庭的一家之主。
從前……幸福曾經在那裡,牢固,使人安心。
桌上攤著一本翻開的書,一本喬治·杜比(Geoges Duby)的書。他彎下身去看書名,《騎士、女人和修士》。約瑟芬在廚房的桌上工作。以前她的收入只是家裡的外快,如今卻是他們生活的來源。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的研究員,研究十二世紀女性的專家!從前,他總是忍不住嘲笑她的研究,每每說起此事,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的妻子很迷戀歷史,但只對十二世紀著迷,哈哈哈!」他覺得這聽上去有點女才子的可笑。「十二世紀不夠性感,親愛的,」他一邊說一邊捏她的屁股。「但法國正是在這個時期開始走向現代化、商業、貨幣、城市獨立和……」
他吻住她,讓她住嘴。
今天,他們全家靠十二世紀養活。他清清嗓子,想讓她朝他轉過身來。她沒時間梳頭,頭髮用一支鉛筆盤在頭頂。
「我出去轉一圈……」
「回來吃午飯嗎?」
「不知道……當我不回來吧。」
「為什麼不立刻說定?」
他不喜歡爭吵。他還不如喊一聲「我走了,待會見!」就一溜煙出去。然後,咻地,他就在樓梯裡了,咻地!她就只能把問題憋在喉嚨裡了,咻地!他只需要在回來時隨便編個理由就行。因為每次他總會回來。
「你看過徵人啟事了嗎?」
「看了……今天沒什麼有意思的。」
「如果想工作,總是會有的!」
工作是有,但也不能隨便找一份,他心裡這麼想,卻沒對她說出口,因為他已經知道接下來的對話內容了。他本該離開的,但卻像被磁鐵吸住了給定在門框裡。
「我知道妳會說什麼,約瑟芬,我都知道。」
「你知道,但你不做任何事去改變情況。隨便做什麼都行,權當是給菠菜加點奶油 ……」
他可以接下話頭,對此他已爛熟於心,「泳池管理員、網球俱樂部園藝工、值夜班、加油站加油員……」但他只記下了「菠菜」這個詞,這個詞在找工作的當下聽起來很滑稽。
「你笑吧!」她咕噥一聲,用芒刺般的目光看向他,「你一定覺得我這樣跟你談錢很乏味。先生要一堆金子,先生不想為了小錢操勞,先生想要得到尊敬和重視!而現在,先生只有一種存在的方式,就是去會他的美甲師!」
「約瑟芬,妳在說什麼?」
「你很清楚我在說『誰』!」
現在她已經完全轉向他了,她聳著肩,手腕處纏著一塊抹布,向他發出了挑戰。
「如果妳指的是米萊娜……」
「對,我指的正是米萊娜……你難道不知道她中午是否要休息片刻吃個飯嗎?你是因為這樣而不能答覆我嗎?」
「芬 ,別說了……再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的!」
太晚了。她現在滿腦子只有米萊娜和他了。到底是誰告訴她的?某個男鄰居?某個女鄰居?他們在這棟樓裡認識的人不多,但是,若要湊在一起說別人的壞話,人們很快就能交上朋友。一定有人看見他走進隔了兩條街的米萊娜的那幢公寓。
「你們一起去她家吃午飯……她為你準備一道鹹派和一道綠葉沙拉,簡單清淡,因為她接著還得去上班,她……」
說到「她」時,她有點咬牙切齒。
「然後你們小憩一下,她會拉上窗簾,把衣服脫下了扔在地上,鑽進白色緹花布的被子裡,睡到你身邊……」
他聽得目瞪口呆。米萊娜床上的確有一條白色緹花布的厚被子。她怎麼會知道?
「妳去過她家?」
她冷笑一聲,用空著的那隻手將抹布的結緊了緊。
「哼,被我說中了吧。白色緹花布,百搭。既好看又實用。」
「芬,別!」
「別什麼?」
「別瞎想那些無中生有的事。」
「因為她沒有白色緹花布的被子,或許?」
「妳應該去寫小說──妳想像力很豐富……」
「那你跟我發誓她沒有白色緹花布的被子。」
他一下子火大起來,再也無法忍受她了。他再也受不了她那副小學老師管教學生的嘴臉,總要比手畫腳,指示你做什麼、該怎麼做,他再也受不了她圓滾滾的背,她那些沒樣子沒色彩的衣服,她缺乏保養而泛紅的皮膚,又細又軟的栗色頭髮。她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散發出精打細算、錙銖必較的小家子氣。
「我最好在話題扯遠了之前走人!」
「你要去找她了是吧?既然你沒勇氣找工作,至少拿出一點說實話的勇氣可以嗎,懶蟲!」
這兩個字真是過分了。他感到怒火全衝上了腦門,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把話甩出去,說了就沒打算收回:
「那好,沒錯!我是去她家找她,每天十二點半。她為我熱一塊披薩,我們一起吃,就在她床上,白色緹花布的被子裡!我們拍一拍掉下來的渣,我解開她的胸罩,也是緹花布質地,我吻她,吻遍全身,她的全身!妳滿意了嗎?別逼我,我警告過妳了!」
「你也別逼我!如果你出去找她,就不用再回來了。收拾行李給我消失。反正也不是什麼大損失。」
他從門框上挪開,拔腳就走,如一個夢遊者般,回到了他們的房間。他從床底拖出一只行李箱放到床罩上,開始裝箱。他清空他放襯衫的三格架子,三抽屜的T恤、襪子和短褲,把它們都放進帶輪的紅色旅行箱,那是他當年在「獵人公司」──一家美國獵槍製造公司──工作的輝煌時期的遺留物。他做過十年歐洲區貿易經理,陪同那些富有的客戶在非洲、亞洲、美洲的叢林和草原上狩獵。他當時對自己──這個總是有著古銅色皮膚、總是激情洋溢的白人男子很有信心,和客人們碰杯,和那群地球上最有錢的富豪。他讓別人叫他托尼奧。托尼奧·柯岱斯。這聽起來比安東尼要更有男人味,更有責任感。他從來沒喜歡過自己的名字,覺得它太柔和、太女性化。在那幫男人:企業家、政客、優遊的億萬富翁、某某的兒子們面前,他必須顯出自己的分量。他一邊晃動杯子裡的冰塊,臉上帶著一個寬厚的微笑,聽著他們的故事,豎著一隻耳朵聽他們的抱怨,偶爾插句話,勸一勸,觀察著男人們、以及女人們的表演,還有還沒來得及長大就已經蒼老了的孩子們的尖刻目光。他慶倖自己可以常常在這個圈子裡混,卻不真正屬於這個圈子。「啊!金錢不能給人幸福。」他常常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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