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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節錄自聯合文學《夜行之子》】

一切從巨塔的毀滅開始。

曾經,世界是另一種樣子。誰也沒想過,「世界末日會發生在陽光明媚的週一早晨」,當高樓癱塌,真實啟動,隨後是漫長的除魅……

從紐約到台北,一段在魑魅迷惘中夜行的旅程,交纏出十三篇關於愛情、認同與死亡的故事。

一氣呵成的主題性書寫,以九一一前夕的青春燃燒揭開序幕。一名台灣留學生「李」的失蹤,牽展出一連串的角色……從曼哈頓到七條通,從世貿中心到二二八公園,寫下失落年代裡最華麗的滄桑。

一場好友的聚散,一間暗夜酒館裡的悲歌,一個被書寫咒縛的作家,三線主題彼此糾纏、互文、掩映,揭開了跨越時空不可知的命運網絡,上演一場永無止息的「替身」追逐──

為何他們都在尋找一個(流動的)家?一個(被寂寞反噬的)身體?一個(持續分裂的)身分?一個(或許不存在的)認同?

以鬼魅懸疑為骨幹,懺情告白為血肉,細緻深沉的質感文字,峰迴路轉的情節,帶領讀者一同為時代除魅療傷:如果死去的朋友與情人始終不曾離去?如果你我都不過是死者的「替身」,人生不過是一場逝水「迴光」?我們如何將自己「放生」?如何從過往迷思中「轉世」?……

 

每個角色的故事,都是你我在面對生與死、愛與背叛、過去與未來時所碰到的困境:我們所相信的這一切,會不會哪天突然都崩解?性別、國族、歷史、愛情可能都只是一堆在相互遮飾的變調神話?

 

透過精釀的敘事技藝,繪寫新跨國時代中的流離與追尋,直視人生悲哀的真相。具高度現實感,亦饒富迷離的想像。

 

一本讓你重新發現小說感性力道的重量級作品,給在夜行中,曾經聽見過心靈傷碎的你。

 

 新書內容:

 

猥褻

 

一八九七年他從獄中步出的那個五月十九日午後,倫敦街頭已經沒有人認得出這個老人了。可那年他才四十三歲。

碩大的身軀移動起來只見蹣跚,他不得不停住,吸了口微暖且帶了梔子花香的空氣,想起自己的句子幾乎眼熱:毀我者唯吾也,世間人無論卑尊只能被自己一手所毀。佇立鐵柵欄門口躊躇了片刻,目光拋向石磚路另一頭百姓營生作息的景象,他感覺像是面對了無聲的黑白相片。

耳朵化膿嚴重影響了他的聽力,兩年的監禁毀了他的健康,腐臭的膿源源汨汨黃黃黏黏,那是精神中敗壞的細胞找著了耳朵當成了唯一出口。一片雲彩慢慢飄過了上空,遮住了他腳下龐然的一團影子。他低頭半晌,再抬眼時他眼神中閃過了世人都錯過了的、他對這個世界最後的一次睥睨。在那一刻他做出了決定,我想。然後,他終於邁出了重返人間的第一步,開始了他人生腳步的倒數。

 

嗯,我想,他那時應該還想到了你吧。

你瞥了我一眼,丟下手中的煙蒂。他四十三歲,我都還較之年長的歲數,而你,二十七。

一時失了神,沒注意到桌上的書頁被風拂亂,吹到了一九二四年你因毀謗邱吉爾也身陷囹圄的那一章。我慌亂地翻回剛剛閱讀的段落。啊,還好,你還在這裡,我說。幸好這時的你並不知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入獄的反諷。

我能上哪兒去?你道。沒有人記得或在意,他被放出來之後,我仍然回到他身邊。你們只願意相信的版本是,一個曠世奇才是被我這條忘恩負義的小毒蛇給毀的。

我才意識到,這時的你也許還不知那封長達五萬字長信的存在。在獄中,他徹底崩潰了,你是他最愛也最恨的人,密密麻麻的手稿託人轉交給你,字字句句糾葛著瘋狂。雖然是出於自願三度出庭辯護你和他的清白,但是他也寫道你是如何自私,如何揮霍他劇本上演所掙的稿費。

你們有沒有想過,我認識他的時候才不過二十三歲!我現在根本不知道未來的路要怎麼走。你說。

他三年後會辭世,然後你會結婚生子,我本想這樣告訴你,不知為何突然不忍。

我恐怕永遠也沒有自我了,他的傲慢、自負、狂妄、寂寞也把我毀了。

你的語氣平靜得令我吃驚。我偏過頭又看見那個體型笨重的天才,在人生最後的一段,自我放逐到歐洲廉價的旅館用徹底的肉慾將自己埋葬。縱然你回到他身邊,他卻不再稀罕了,是這樣嗎?

嗯……這個……

我無法不支吾口吃起來:我一直想知道,你愛過他嗎?你是真的愛他嗎?還是只是因為他的名聲?你是真心在他出獄後陪伴他?還是你於心有愧?到底你們之間──

你沉吟片刻,給了我一個意外的回答。這真是個猥褻的問題,你道。

你說甚麼??

我想到他被判刑的罪名,一心急我的手肘撞倒了桌燈,桌燈的電線鉤住了書的封面,燈與電線隨著整本書的重量一起落下,房間頓時沉入一片午夜的黑漆。我呆坐了一會兒,慢慢我的耳朵才分辨出,從窗外傳進的是汽車輪滾動的聲音,不是馬蹄達達。

 

* * *

 

你昨夜依舊沒有回覆我的簡訊,對你的依戀不但沒有因此降溫,反到是達到了另一個高潮。

我翻遍了書架想找一本可以安定神經的閱讀,最後竟然是一本傳記讓我暫時從對你的想念與想佔有你的慾望中脫身。說來你或許連此人是誰都沒聽過。這是我一個公開的弱點,對文學的無感於我而言一直是極為性感的一件事。此人叫艾佛列德道格拉斯,一個家勢顯赫的貴族,小名波西,只因為繼莎士比亞後英語世界擁有最多讀者的一位天才劇作家,一個叫王爾德的與他的戀情而在文學史上留名。王爾德被波西的父親告上法庭,之後身敗名裂、潦倒而死。

那個年代,唉。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從前我一直不懂,王爾德為甚麼要做這麼傻的事,他可以遠逃他鄉卻偏要親自出庭,辯護他二人關係的「清白」。最後他被判刑服苦勞兩年,在獄中卻又發了瘋似地寫了一本懺情錄,指稱波西是如何辜負了他。洋洋灑灑血淚斑斑,卻教人更加迷惑到底這兩人愛抑或不愛對方。

此刻我是在模仿同樣的行徑嗎?我再怎麼寫,再如何鉅細靡遺把我倆的故事從相識開始重述,我就一定更清楚我為甚麼會為你陷落再陷落嗎?我就一定能為你帶來的傷口找出讓我自己心安的合理解釋嗎?

我發現我比這位王爾德先生聰明。不,應該說誠實。他寫給波西五萬字的長信,企圖想要挽回或割捨的,我可以用以下簡短的幾句話完成。

因為真的愛你,我不需要在文章中表演。

我只想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愛上了你。

我對你的愛從來不清白,因為我虛榮,因為我寂寞;我想佔有你,我想讓這個世界看見我可以擁有你。

然後我將繼續愛著你,直到下一個人走進我的生活,告訴我一切都沒事了,他會比你愛我,告訴我你從來不曾真正愛過我。

……………

 

就讓我這樣愛你,好不好?

 

* * *

 

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文豪帶著一生的文學榮耀,惡名昭彰地走入墳墓。他曾經對你說,世人將摯愛處死是必然,你不懂,他說「你應該知道」。我不知道,你邊說邊扯下胸口弔唁用的白色康乃馨。他一生說了這麼多讓世人讚歎又著迷的格言,可這句你始終存疑。

你是他的摯愛嗎?

你說呢?

我捻熄了燈,讓自己坐在黑暗中,聆聽你漸漸蒼老的聲音。

我是被他選擇當成摯愛的,這中間有差別嗎?或許。多少年輕人和他的書迷追隨他、追求他,但他儘管風靡了那個時代,他對自己的容貌和出身始終是帶了一點自慚的。你們知道我的家世,都看過二十三歲的我如何俊美,我是被挑選的。我成了他創作一齣愛情的華美舞台。但是劇作家不朽了,舞台卻是曲終人散後一定將被拆除的。

在他被捕前夕,他不是堅持要你去法國避風、他獨立面對審判就好?這不是愛的表現嗎?

你為什麼不覺得那是他給我的殘酷考驗?我原先怎麼都不肯離開,最後連蕭伯納都來勸說,我在所有觀眾的期待下出場,好讓他登上這場世紀審判的最高潮。在我登上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這一生已毀,我將永遠是謀殺文豪的罪魁禍首。

不會的,我再一次按捺住對你作未來揭曉的衝動。你會很堅強地活到七十四歲,在下一個世紀開始後,會有許多人開始為你翻案作傳。

他最後被判刑不是因為我,而是所有那些男妓都被買通作證,你們都知道那其實是一場政治陰謀。

你停頓了一下,聲調突然高亢了起來:他不是完全清白的,他確實是犯了罪!他因為性行為被判「重度猥褻」,但是他應該為他的愛情觀被判刑!他所要的愛情多麼複雜、沉溺、陰暗,多麼不堪一擊!

是我,是我幫他寫完這整齣劇的!是我!是我承擔了所有才讓他的悲劇流傳!

是我!

是我!

 

* * *

 

你依然沒有消息。

也許你也已經判了我的刑,拒絕陷入我與苦痛的纏綿。

但我願意承認自己有罪,我的愛情很猥褻,我的迷戀很不堪,我需要你的回應好讓我相信自己是純情的。

是的。庭上。我犯了罪。我願意接受您的制裁。

在這麼多年後,終於我認清了我的愛情其猥褻之本質。我在你面前赤裸,並強迫你欣賞,反覆播放你的笑容與最後離去時的背影如同針孔攝影的存檔,好讓自己一直處於興奮狀態。想要愛撫你不可得後只好一遍遍揉搓自己的靈魂;你曾對我的愛撫不可得後只有在你我過去的簡訊中不斷意淫。

世人將摯愛處死是必然。文豪必須將那貴族男孩徹底毀滅,將愛情毀屍滅跡,因為他的問題永遠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那就是:

你愛我嗎?

你真的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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