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人雖然有「愁」的情緒,卻不再提愁字,常常用一些新招把這些時間之緣表現出來,這些「緣」在時間的洪流中,是無數小小的漩渦,也許對時間的洪流沒有意義,對短短的人生可能每個漩渦有著美麗的涵義,每一次旋轉有著不可泯沒的記憶。逆轉時序的時間美學也許可以叫做「緣的美學」吧!
時間,我們分分秒秒,時時刻刻都在過著,計算著,而且人人只能了解時間對待萬物都是絕對的平等。然而時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子的《道德經》是中華文典中第一部哲學書,並未明述「時間」的定義,當然也不知其「名」,然而卻以經文中的第二十五章像詩一般的文字、詩一樣的意象,經由「道」的命名,再把「時間」點了出來,原來就是我們在空間生存的前置狀況,最高層次的權威,讓我們看看這第25章的全文: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在這篇經文中,我們看到了「天」、「地」這些空間的名詞,從文中「道」的意象看來,那些由相關的動詞「大」「逝」「遠」「反」組成的「道」的能量,正是「周行而不殆」(不停止地週而復始),在有生物生存的空間,譬如說我們的「地球」上,「道」的能量有著「可以為天下母」的地位,這和當前人類「一神教信仰」的造物者相當,不過是以女性為意象、為本體;而最後「自然」的出現竟凌駕在「道」之上,顯然超越了人類生存的地球範圍,則不可能再度指涉「天和地」,由此我們清楚看到,「自然」一辭代表的就是全宇宙數不盡的星球得以存在的無可名狀的狀態,以及星球的生成然後消失;一個星球在生成與消失之穎,就像開關一盞電燈那麼一閃,佛家稱之為剎那;這絕對不是可見的所謂空間,而是無法解釋其原由的物理變化的現象;我們人類生存在地球上,經驗著物種的生成與消失,感慨萬端,祇是無可名狀……然而,我們在地球的空間發現F「日」的定點,規定我們的生存,大概是應因這個「日」的作用吧!就神化了「日」的作用,創造了「時」這個字,我們再用人類的肢體和想像力製造出數字來計量,於是我們有了時間、時候、時光、時辰以及「時不我予」……;「時間」是人類思維的絕境;我們無從想像得出時間的「何時起始」與時間的「何時終結」,它與空間的關係是衝突的還是並行的?抑或是一體的?在人類生存的空間我們能做的只是延生下去,所有的物種概或如此吧!我們稱之為生命,哎!「神聖的生命」。
每一個物種生命的出生,無不由時間的數碼精製一件新衣,量身訂做,天衣無縫,終生穿著,無可更易,直到消失;這種生命的運行叫做命運。而對人類來說並不如此。
以詩之美御使時間
首先是上古開拓文明的三皇五帝,自從《卿雲歌》成為社族領袖舜帝禪位的典禮之歌:時間已被通悟的人類掌握。歌詞:「卿雲爛兮/糾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這首歌是多麼的高吭、簡樸、王氣、至美至善;我們可以清楚看到,農業社會重視天象,並從中發現自然的美和足以樂觀的期盼,特別是後面兩行,我們看到人類以責任,無止的工作對抗時間的殘酷。其次是聖賢群和宗教祖師們對時間的掌握;比方說孔、孟、老、莊、六祖、玄奘;特別是儒家思想,把時間定位為堯舜農耕社會的工作秩序,把「道」的層次與人生倫理結合,不再玄之又玄;孔子編訂詩經,詩可以興、可以怨、可以群,總之把「情」納入,不理會時間的「太上無情」。
「詩」可以與「時」並存。詩和時,差了半個字;在漢字結構的原意,邊旁有表達字本旨的作用,「言」如果單獨應用,它的本旨就有「述真闡理」的意思,所以「立言」是古代「三不朽」之一;「言」不就是開口發聲的記號;「日」則是時間的代言者。而這兩字的聲部字旁卻相同,都是「寺」;寺是政治和宗教共同作業的地方;「言」有政治的意味,「日」有宗教的意味,與寺結合真是「天作之合」;兩者卻都有不同的奧秘和玄思。「時」其實是一意孤行,它推進所有的物種生長,至於何時消亡完全取決於每一物種的本身。所以是無情的。而詩則是充滿了情,是人類情緒藉集中的語言形式抒發和送達。而又是關懷所有的生靈,所以這兩者處在同一個寺中,卻有著基本的矛盾。基於矛盾統一論的可能,詩必須用軟實力御使時間,把時間在地球上無意間所提供的生長力,徹底掌握,促使各種美的因素成長,收集在詩和美術中。
當我們發展語言,組成一個達意表情的句子,就從時間的「日」得來「智」(日字旁),從空間的星體得來「慧」(彗星),我們用智慧來展現漢文明對宇宙小小的悟道,乃造成現在使用的,富有哲學意味的基本句法,譬如表達今天這個會場狀況的句子:「我們(主詞topic)在2010年6月8日下午2時(time words)在中華民國台灣台北縣淡水鎮淡江大學大禮堂(place words)談時間的美學(active verb and object)。這個句子的結構是:「時間(由長到短),然後是空間(由大到小),最後是動作(由主要到次要)下面接子句」。這個口語句法的強勢,是由「大」開始,所以由時間領先,這在漢語中不分方言都是類同。而與西方語言的句法結構多半都不同,有時是恰恰相反。漢文明的宇宙觀可以從語言探索得到,漢語,與其說是哲學的,不如說是科學的;而對「時間」的運用呢,與其說是科學的運算,不如說是文化的或美學的表現,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談的概念了。
詩人心中的愁
我是一個寫詩的人,因為對時間敏感對語言敏感,就從詩的特點談起吧。詩語言屬於詩形式的板塊:「精準」的語彙是必需的,「簡約」的格式則視情緒與節奏的需要而定。至於詩內容,就如上面說的,詩的產生是情緒強烈地集中在一個場景上,從中國詩的傳統來檢閱,許多詩的場景是人與物跟時間形影不離。比方說:「風花雪月」,多年來受普羅文藝的思想嘲諷,然而在傳統詩詞中卻作為時間的替身而無處不在。舉例來看:「春華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春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首李後主的性情之作,他用了日常生活場景的花月春風(除了雪),抒發他亡國之後對時間的感傷。從經典傳世的詩作品中,建立了時間的美學,資料異常的豐富,在「春風/秋風,花開/花謝,雪落/雪溶,月圓/月缺」這些用反義象喻了時間的外貌之外,更常見一個情緒字眼的「辭」暗喻時間,竟是詩人的心魂,這個辭就是「愁」字。
屈原〈九歌〉:「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李白:「白髮三千丈/情愁似箇長」「欲消千古愁/留連百壺飲」
李清照:「雁過也 /正傷心……/這次第怎一箇愁字了得」
辛棄疾:「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秋瑾引陶澹如句:「秋風秋雨愁煞人」
由這些詩句的明示,「愁」特別與秋心同在,並不是憂傷、哀痛的情緒;「愁」純然表現了對時間過隙的感觸,顯出了悽艷之美,倒是和「悲憫」的情緒接近,只是悲憫是對外的放射,愁是內向的感觸。但是愁之情可以承擔時間美學的告白,當無疑議。
(愁予是我個人的筆名,我可不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我個人的寫作經驗,到五十歲那年才明白從第一篇詩起始,就充滿了流浪感和無常觀,所以我應該是真識愁滋味的人吧。)
短短人生中的美麗漩渦
可以說,時間是宇宙的運行者也是人類的性命,但對人類來說,有一個不可缺的狀況,必須有空間的存在,時間才是存在的,才有意義的。所以用時間,愛時間,或淡然處之都是在空間進行,世界上的人無論是信什麼宗教的,都說同樣一句話:「you have only one life to live!」,這就是時間的定律。我們甚至不必想到這句話,無論你是從事甚麼專業的,你的分分秒秒都是與時間同在,所以時間的美學就是自我的美學。
詩人更是如此,每個民族的嚴肅詩人無不把表現時間當做首務。在漢詩傳統中,達成自我美學除了「愁」的感動,靠的是在空間發生的事件(happenings)。這些事件多半不是預期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為多,有時也是人與事務之間的,從這些發生中,抓住時間對人生衝擊的力量與玄秘感,我們稱之為──「緣」;「愁」在傳統詩中是一個共識,而真正把「時間」用藝術的手法表現出來,是把「緣」表現出來,於是現代詩人雖然有「愁」的情緒,卻不再提愁字,常常用一些新招把這些時間之緣表現出來,這些「緣」在時間的洪流中,是無數小小的漩渦,也許對時間的洪流沒有意義,對短短的人生可能每個漩渦有著美麗的涵義,每一次旋轉有著不可泯沒的記憶。逆轉時序的時間美學也許可以叫做「緣的美學」吧!
詩歌的產生大約在3000年前,最早是一個音節或兩個音節,原來是人類對天的靈通呼息。詩經之後成為人與人交流的媒介。全唐詩中詩作的第一功用就是贈達與傳意。這是因為詩的形式儉約,主題集中,結構嚴謹,講究音韻,這個傳統到了白話詩時代就式微了。現代詩放棄這些優勢,成了讀了需要再讀才能揣摩出作者內心的篇章,又常是屬於那個作者的私密。網路詩恢復交流的功用,但許多作品藝術性不夠,使人難以卒讀;也許最新的手機傳訊,可以提升唐詩的媒介功能,不妨發展新詩體,就叫作小漩渦也無不可。抓住「緣」萌生的剎那,時不我予,小小的滿足也足以對抗時間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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