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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李安拍出她筆下驚心動魄的《色,戒》;

《小團圓》的問世讓眾人揣測她的私密生活;

她曾奇裝異服,引領時尚風潮;卻對書寫下筆含蓄。

曾說「出名要趁早!」的她,用文字蠱惑讀者,安慰了眾人芳心……

 

「張學」專家陳子善教授既研究又考證,意外發現張愛玲鮮為人知的另一面。除了有張愛玲生前的手稿出土,如《鬱金香》;也從中得知懂得書籍裝幀的張愛玲曾設計自己第一本書《傳奇》書封;而常德公寓裡的生活則是她寫作的養分。時尚的她與朋友炎櫻合夥開設服飾店,寫下她對時裝的獨到見解〈炎櫻衣譜〉;更有多封她與文友往來談論書寫《小團圓》遇到瓶頸的書信手稿,以及她為了答謝友人而親手選購的禮物和賀卡,呈現出張愛玲的多樣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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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團圓》到《同學少年都不賤》

 

 

 

一九五五年深秋,當張愛玲踏上新大陸的土地,她的心情,以拙意度之,應該是既忐忑不安,又躊躇滿志的。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今後如何生存,尚在未知之數,說忐忑不安,也許不會錯。說躊躇滿志,因為對美國讀者而言,Eileen Chang已不是無名之輩,她的長篇小說《秧歌》英文版剛剛在紐約出版,「好評潮湧」(引自林以亮《私語張愛玲》)。一九五五年四月三日的《紐約時報》就有書評讚譽《秧歌》為「極佳的精短的長篇小說」。據美國學者高全之的統計,一九五五年美國報刊推介《秧歌》的書評就有九篇之多。所以,張愛玲遠渡重洋來到美國,不能說沒有想以英文創作在西方世界闖蕩出一片新天地的打算。

開始情況確實不錯。張愛玲先後進入愛德華.麥克道威爾基金會文藝營、亨廷頓.哈特曼基金會文藝營等從事英文寫作,英文短篇小說Stale Mates(即《五四遺事》)也得以及時發表。同時結識了美國左翼劇作家賴雅(F. Reyher)並共結連理。可惜好景不長。英文長篇小說Pink Tears(《粉淚》)是她花費不少心血寫成的,卻未能接受出版,張愛玲企圖在美國文壇進一步確立地位的計畫初次受挫。

跨入六十年代之後,張愛玲轉向大學發展,先後擔任邁阿密大學駐校作家、劍橋瑞德柯利福研究院研究員和加州柏克萊大學中國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開始了《海上花列傳》的英譯工作。然而,以張愛玲的獨特個性和待人接物的與眾不同,結局都很不愉快。自一九六七年在英國出版英文長篇小說The Roa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即《怨女》)之後,張愛玲基本上停止了英文創作。她終於明白她的努力是白費了,她後來創作的英文文學作品無法贏得英文讀者的青睞。

於是,張愛玲死了在美國文壇像林語堂那樣立身揚名這條心,重又回到中文創作上來。雖然她從未完全中斷中文寫作,如她曾為香港電影懋業公司撰寫過多部電影文學劇本,但這畢竟更多的出於稻粱謀的考慮,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為了實際的打算」,與嚴肅的文學創作是有所不同的。

張愛玲主要是從兩個方面重返中文文壇的。一方面是《紅樓夢》研究,成果就是那部一九七七年在台灣出版的令「紅學家」都擊節嘆賞的奇特的《紅樓夢魘》,另一方面就是重操「舊業」,恢復小說創作。一九七四年六月九日,張愛玲寫信告訴夏志清:「前些時寫了兩個短篇小說,擱下來讓它多marinate些時,先寫一個很長的中篇或是短的長篇。」一年以後,到了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九日,張愛玲在致夏志清信中進一步透露:「我這一向一直在忙著寫一個長篇小說《小團圓》,寫了一半。」這是張愛玲首次對友人提到這部至今仍令廣大「張迷」無限惆悵的《小團圓》,同時也讓我們知道了她這一時期已逐漸進入狀態,交替著創作中文中短篇和長篇。

對於《小團圓》,張愛玲後來在致夏志清信中有更具體的交代。全書長達十八萬字,且初稿已經殺青,應該是張愛玲後期最重要的一部力作。但她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致夏志清信中卻表示:「我在euphoria過去之後發現《小團圓》牽涉太廣,許多地方有妨礙,需要加工,活用事實。請代soft-pedal根據事實這一點。」何謂「牽涉太廣」?為什麼「許多地方有妨礙」?原來《小團圓》「是根據她同胡蘭成這段恩怨故事而加以改編的」(夏志清轉引張愛玲另一好友莊信正語),這當然會「牽涉太廣」,而且頗為敏感,不是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在台灣出版已引起軒然大波了嗎?以至她對已完成的初稿顧慮重重,覺得「需要改寫,相當麻煩」(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九日致夏志清函)。這一擱下,就遙遙無期了,直至張愛玲棄世,《小團圓》仍未改好,永遠無法改好了,初稿手稿也下落不明,至今仍是個謎。

這就是《同學少年都不賤》(以下簡稱《同學》)的寫作背景。《小團圓》雖然中途突然叫停,卻催生了其他中短篇小說的面世,包括《色,戒》,包括《浮花浪蕊》,包括《相見歡》,也包括了這部日前奇跡般「出土」的《同學》。一九七八年八月二十日,張愛玲在致夏志清的長信中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到《同學》,已為論者廣泛引用,不妨再徵引一次:「《同學少年都不賤》這篇小說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發現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經擱開了。」其實信中還有一段話同樣值得注意:「《浮花浪蕊》一次刊完,沒有後文了。裡面是有好些自傳性材料,所以女主角脾氣很像我。長久不寫,總是cramped,放不開來。」這段話完全可拿來作為《同學》為什麼「擱下」的一個注腳。

《同學》也有「好些自傳性材料」,「女主角脾氣」也很像張愛玲,這是不言而喻的。小說裡某教會女校明顯有著張愛玲中學母校聖瑪利亞女校的影子,甚至對校區景物的生動描寫也與聖瑪利亞女校十分相似。小說中趙珏、恩娟等四位同寢室少女當年的日常生活,喜怒哀樂,對「性」的好奇,對「情」的似懂未懂,也不難從張愛玲中學同學的「自白」(一九三七年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風藻》中曾有有趣的記載)中找到相近的答案。正是《小團圓》追摹了張愛玲「熟知的真情實事」(夏志清語),才打開了她記憶的閘門,中學時代的生活一一重現眼前,加上她來到美國之後的種種不如意,經過藝術加工,剪裁渲染,成就了這部含蓄簡潔、別具一格的《同學》。

說《同學》「自傳色彩」濃濃,還不限於對中學生活的描繪。小說後半部分有一處重要細節,說的是趙珏在華盛頓為了參加美國政務院對韓招待會,自己剪裁衣服,而且十分得體,頗有風韻。如果聯繫張愛玲早期名作《更衣記》,如果聯繫張愛玲早年那些令人「驚豔」的奇裝異服照片,我們就能明瞭張愛玲對女性服飾素有研究,別出心裁的裁改服裝正是張愛玲的「最愛」。與女性服飾密切相關,也正是張愛玲小說的一大特色,在她的名作《金鎖記》、《傾城之戀》等中已有淋漓盡致的發揮,在《同學》中又一次出現了,主人公的處境和複雜心情透過服裝裁改這一並不顯眼的細節得到了巧妙的烘托。

張愛玲以往的小說大都取材於她再熟悉不過的沒落的封建大家庭,《同學》卻是她自己大半生的某種寫照,至少有著她本人生活經歷的若干投影。小說中趙珏的不甘受人擺布(如赫素容),不甘寄人籬下(如恩娟),不甘違心盲從(如萱望),不甘有性無情(如司徒華),或多或少折射了張愛玲本人的生活,尤其是後期的生活。「人窮了就隨便說句話都要找鋪保」,真是痛心疾首之言,又何嘗不是張愛玲後期心境的曲折反映?隨著小說情節逐漸展開,趙珏與恩娟之間,恩娟三次不相信趙珏的話,無疑象徵著兩人關係的漸行漸遠,也再一次展示了張愛玲式的無盡的「蒼涼」。

 

就小說技巧層面而言,《同學》從《時代周刊》始,又以《時代周刊》止,首尾呼應,匠心獨運。整部小說張愛玲式的語匯比比皆是:女人、上海、好萊塢電影、精美點心之類。張愛玲小說中最為人稱道的「鏡花水月」意象(從處女作《不幸的她》就已開始,而且一以貫之)也在趙珏與恩娟最後一次見面時意味深長地出現了,而且描寫細膩、頗為精采。當然,小說也有不少新的添加劑:同性戀、乳房、性……,以至有論者對此有所批評。不過,假如把小說所描寫的年代聯繫起來加以考察,應該是不難理解的。三十年代不是丁玲、郁達夫、巴金等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寫過同性戀嗎?張愛玲描寫「乳房」也不是第一次了,《傾城之戀》中就有獨到的描繪。

「同學少年都不賤」,杜工部《秋興八首》中的原詩應該是「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從「多」到「都」,一字之改,張愛玲也許是故意為之,另有深意。早年的「都不賤」到了後期旅美「都賤了」,這是很大的反諷。不管怎樣,這部《同學》的寓意是豐富深刻的,可以作多層面的解讀。不少論者對《同學》在張愛玲小說創作史上到底占有怎樣的地位十分關注,暫且不必驟下結論,何況撰寫《同學》時,張愛玲並未調整到上佳創作狀態也許是不爭的事實,她不是已經承認「長久不寫,總是cramped,放不開來」嗎?然而,說《同學》是張愛玲後期的一部重要創作,應該是沒有疑義的。八十年代以後,張愛玲除了修改像《小艾》這樣的舊作,她的中文小說創作真的中止了,一代才女不得不停止她的天才的歌唱。因此,從某種意義講,《同學》也可看作張愛玲小說創作的封筆之作,其價值也就不同尋常,耐人尋味了。

─原載二○○四年四月三日《深圳商報.文化廣場》

【文、圖節錄自九歌出版社《研讀張愛玲長短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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