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年輕人偶問及六十年代、五十年代的台北是何情狀,談話中回答了一些,意未盡,在此不妨再說一些。
彼時台北,一方面猶有鄉村情韻;鴨糞陣陣,水牛在田,牛車漫行於馬路。卻家家有自來水,有電。一方面西洋流行歌曲像Hank Willams的Jambalaya on the Bayou隨時盈耳,「呼拉圈」之物亦立即來抵此鄉。不久迷你裙、阿哥哥舞步仍然無法阻擋的流溢進入這個平房矮牆、細巷窄渠的緩緩靜靜半大不小城市。
買豬肉,以寬葉包起,再草繩紮之。買油條,猶用粗紙一張包繞其腰,以草繩繫之,人拎著返家,油條未受密裹,猶能爽脆。
赤腳上課不奇怪
學生赤腳上課者並不算怪。然則「窮」的觀念並不特別強烈。主要人人清苦,又無階級之嚴苛,可謂均貧。
家中的藤椅、藤茶几、竹碗櫥、木板床等,極普見,頗似村居用具,又予人輕便臨時權用之感。觀《江山美人》電影見林黛家是竹籬茅舍,很視為當然。
而小孩的模樣、長相,皆是鄉下小孩之狀。
中國的痕跡仍多在。穿長衫、留鬍子、剃光頭的老頭子,與裹小腳老太太仍多見,生活中仍是大家庭倫理,並且多的是三代同堂。又每人仍言郡里。在台北任事、讀書者,老家仍在遠處鄉里,有的在河南,有的在彰化。
大面牆上漆警語
招牌多民國要人之書法。于右任、賈景德、謝冠生、莫德惠、黃國書等。大片的牆面往往充滿警語,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在那時的前幾十年,太多流徙與戰亂,至此人們千思萬想是好好喘一口氣、幾天安詳無事好日子的時候了,於是電影或話劇的名字往往受取《大地回春》《夜盡天明》《雨過天青》《天長地久》《惡夢初醒》《春滿人間》這類題意。
小姐小姐別生氣
孩童的詩謠世界,亦可一提,如「對不起,行個禮,放個屁,臭死你。」此最早的「三字經」體詩也。另「小姐小姐別生氣,明天帶你去看戲;我坐椅子你坐地,我吃香蕉你吃皮。」此我等童子最早受習之七言絕句也。尚有一詩:「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要五毛,給一塊,你說奇怪不奇怪?」
有些品名,外省人還習慣稱「菠蘿」而不是鳳梨,稱「廣柑」而不是柳丁。至六十年代,便習慣今稱了。
若說社會氣氛的低迷不展,則收音機中的歌聲或許可以流露,像「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啊……」(電影《翠翠》的插曲酖酖改編自沈從文《邊城》),像《小小羊兒要回家》等,據說亦禁唱過。
五十年代,在學校,孩子說國語,各有各的鄉音,這種奇特感覺,小孩不會引以為奇,但在世界其他地方的孩子或許不易有如此豐富之民俗經驗。
煤球爐溫開水壺
有些畫面,猶在腦中,煤球爐上一直放著溫的開水壺。有些聲音,像竹籬笆或門竹搖擺伊呀聲。有些動作,像進玄關或進紙門時自然的彎腰、眼珠提起向裡瞧之習慣動作。
台北那時端的是城市山林,人自田埂間跳上一輛廿路公車(如「綜合財務處」站,離今安和路不遠)、廿五分鐘抵西門町,可看到侯貝布烈松(Robert Bresson)的《最後逃生》(The Man Escaped)。
這是很奇特的時代與地方之絕妙結合。能夠在那樣的地方那樣的年代生活過的小孩,真是很稀罕的經驗,並且真的會很感彌足珍貴。
再也不可能有那樣的地方裡出現那樣的時代的例子了,即使往上往下推一百年,或求諸世界任一角落。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