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鶩─粟耘與我.jpg 

【文、圖節錄自聯合文學《雙鶩─粟耘與我》】

慕海的孤鶩粟海與嚮山的單雁謝顗,在黃燦燦的阿勃勒花海下開始了幸福道路,他們走向山林、鄉間,過著回歸自然的簡單生活,愛海的粟海成了農夫般的畫人,為妻三斲古琴、架竹橋、開山路,開始寫作後筆名始為粟耘。山居六年半、鄉居二十年,兩人始終形影不離,粟耘與謝顗一點一滴減去不必要的元素,捨棄的多,擁有的愈顯豐美。

二○○六年粟耘罹癌獨駕輕舟快意離世,儘管兩人不信前世來生之說,粟耘沒忘了謝顗玩笑之語,在告別書寫下:「下輩子不要忘記,五歲生日那天要乖乖的待在家裡,我會準時去娶妳。」人生如夢,他們明白死亡即是永恆的訣別,仍然緊抱著深情的美夢不放。

二十六年的結褵歲月,始終秉持簡單生活的原則,以「本來面目」面對大自然、人與事,粟耘離去後,謝顗不改初衷,起居作息如舊,筆耕記錄過往美好的生活記憶。因為過去粟耘陪伴,她終於學會了堅強與勇敢,回憶,是她向前走的力量。

內容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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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家院子裡有一片小小的樹林,疏疏朗朗的生長著十來棵血桐、山桂花、構樹、榕樹、猴面果等野樹,是粟耘和我最愛盤桓、徘徊、靜坐、閒聊的所在。

當初向鄰人購得這片屋側林地時,因為荒蕪多年,雜草比人還高,藤蔓纏樹,遮天蔽日,是十足的野地。粟耘和我只能站在林外,望著幽深的密林興嘆,實在是找不到一個入口、一條小徑、一塊方寸之地可以履足啊!

於是,我們全副武裝,穿上長褲長袖,找出久已不穿的長統雨靴,扛著鋤頭,手拿掃刀、鋸子、花木剪、鐵耙子,兩人比肩並立,再深吸一口氣,相視莞爾,開始闢地墾荒。

長柄掃刀開先鋒,先揮砍出一片立足地,接著剪掉擋路的荊棘蔓藤,開出一條彎曲的小路,夫妻兩分頭並進,一鋤一砍、一鋸一剪、一拉一扯,一點一滴清理出林地疏朗的樣貌。鄰居看我們夫妻倆荷鋤工作,熱心來出主意:「不必那麼費力啦!請一臺小怪手來,三下兩下清潔溜溜,反正這些雜樹留著也沒用,不如全部推倒,重新種植樟樹或者果樹那些有用的樹。」我們只是搖頭傻笑,不知如何開口解釋,我們想要的只是一片可以徜徉的樹林,只要枝繁葉茂,管它是「有用的樟樹」或「無用的雜樹」,都無差別,眼下既然血桐、構樹成林,我們求之不得,怎捨得砍伐毀棄?

一日、兩日、一週、兩週,兩人奮力工作,手僵指麻、腰酸背痛,臉上心裡卻是滿滿的喜悅,闊別山林多年,這回因為這片小小的林地,我們竟有時光倒轉重回山林的奇妙觸動,那些青春歡暢的往事,那些無憂歲月的繽紛光影,那些心頭念念不忘的美好時光,因為林中幽微的光景,草木清新的氣息,又在我們激動的血脈裡還魂。

真不敢相信,我們竟然清理出了一堆又一堆像小山一般高的荒煙蔓草和殘枝敗葉,原本密不透風的野地,從此陽光灑落,微風穿林,蟬鳴鳥啼不絕於耳,我們環顧這片神韻天然、疏朗有致的樹林,忍不住歡聲嘯詠,爬樹眺望。粟耘坐在高高的枝頭,頭戴一截環狀的樹皮,一邊學人猿泰山吆喝,一邊向我燦笑揮手,那笑容像穿林而入的陽光,光燦澄明,爽朗清亮,好一個逍遙自在的綠林好漢!

那截曾經戴在故人頭上的樹皮,而今,我珍重的懸掛在客廳木門上,樹皮黯沉黑褐毫不起眼,還帶著歲月的風霜沙塵,別人不會理解這微不足道的小物件為什麼會懸掛在那兒。我微笑望進記憶深處,那陽光、那笑容依然如此光耀,伴隨著初夏的微風蟬鳴,像一個炫麗光燦的夢境,清新又迷離,短暫又恒永。

我就是這樣收藏我的記憶,像收藏一則悸動心魂的舊夢。

 林地上有一間十坪大小的水泥平房,與我們的住家緊緊相連。真是太好了!我們只消找來泥水師傅在牆壁上打通一扇門,就可以四通八達,來去自如,從此又多了一間工作室。

小屋最好的是有一片寬敞開闊的屋頂平臺,我們喜歡爬上屋頂看雲看天看樹看花看鳥看蟬,偷得浮生半日閒,有時手捧一卷書享受清風拂面,有時提著餐盒到屋頂平臺野餐兼曬太陽,其樂融融。

美中不足的是,接通屋頂平臺的爬梯是硬生生的不鏽鋼梯,在一片天然綠意中顯得特別突兀,還好旁邊有一道苔痕斑斑的紅磚牆遮掩了大半,其餘露出頭的爬梯一抬頭就無遮無攔亮晃晃的在那兒,很是無趣。一日,粟耘靈光一閃,搬來了海邊撿回來的一截彎彎的漂流木,固定在屋椽一角,再繫上粗粗的纜繩為簾,總算解決了這個礙眼的問題。

二○○四年十月,粟耘肝癌住院治療,情況慘烈,三週後出院,體弱氣虛,步履蹣跚,只能耐心調養。臨出院時,年輕熱心的住院醫師諄諄叮囑我們各種照護細節,要按時服藥,補充營養,定期回診,不要亂服奇怪的偏方,遇到緊急狀況趕快送急診,最後他再三強調,肝病就是要多休息,千萬不要做粗重的工作。粟耘一臉無奈的苦笑,如此病弱之軀,眼前連下床都要人攙扶,別說粗重的工作,恐怕連料理一般生活瑣事都有困難。我一向粗枝大葉,這時反而心細如髮,抓緊話尾忙忙追問:「什麼算是粗重的工作?」經我一問,住院醫師先是愣了愣,然後一本正經的回答:「比方說,砍柴啦!打鐵啦!這些耗費體力的工作。」我們都笑翻了,又不是竹林七賢,這年頭有誰沒事會跑到樹林裡砍柴打鐵?實在太誇張了!從此,「不要去打鐵!」成了我們茶餘飯後相互調笑的常用語。

時光荏苒,一兩個月後粟耘的體力迅速恢復了,開始畫畫,又經過大半年,一切狀況良好,幾次回診也沒有出現問題,我們的生活又回復了常軌,粟耘寫畫之餘在院中掃地、修剪花木,自在怡然。

一日偶然發現,爬梯前的遮簾日久傾頹了。粟耘顧慮到木頭日曬雨淋畢竟容易腐壞,並非長久之計,想了又想,就依照原本漂流木彎曲的形狀,畫了一張設計草圖,想要請附近那家鐵工廠彎曲鐵條作成弧形骨架,回來再纏上強韌的柏油繩索為飾。

誰知設計圖送到鐵工廠,一週、兩週毫無動靜,粟耘左等又等,等得不耐煩了,跟我說:「我過去鐵工廠打聲招呼,看看他們做好了沒有?」鐵工廠就在巷子口,打聲招呼頂多五分鐘就會回來了,粟耘去了老半天還沒回來,換我左等右等,終於恍然驚覺大事不妙!這傢伙不會真的跑去鐵工廠打鐵了吧?雖然只是彎曲幾根鐵條,說打鐵有點誇大其詞,畢竟還是相當費體力的工作。何況醫師明明說過:「不要去打鐵!」怎麼可以胡作非為呀?等粟耘笑盈盈得意捧著彎好的鐵條回家了,不必他開口,我就搶著說:「哈!你去打鐵了喔!真是危險人物,我要去向醫師投訴!」兩人開懷大笑,鬧成一團。

「不要去打鐵!」往日的笑語譁譁震天,那笑聲依稀還在風中迴旋飄盪,而談笑的人已經天人永隔,留下當年一圈一圈細心纏縛上柏油繩索的彎曲鐵飾,在流光碎影中散發光澤,記憶著一去永不重返的人與事。

 

二○○五年九月,粟耘肝腫瘤復發,這回短短住院五天,恢復情況良好,輕鬆出院,我們都覺得非常慶幸,更加珍惜眼前雲淡風清的寧靜時光。這些日子粟耘畫畫、讀寫、整理資料更加用心,更加從容淡定。簡淡清素的日子裡,內心的追索永不止息。

十一月底,畫〈寂與亂〉全身自畫像時,粟耘的左肩開始疼痛,那時例行的超音波檢查尚無異常,醫師並沒有把疼痛與肝疾惡化聯想在一起,我們也不疑有他,畢竟往日他工作時腰酸背痛肩膀故障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只是這回肩痛來的特別猛烈,醫師開止痛劑、肌肉鬆弛劑,也無法紓解,我們只好求助中醫師針灸,如此將近一個月,最嚴重的時候,下午針灸後疼痛暫時緩解,可是到了半夜,疼痛依然發作,粟耘總是強忍劇痛,掙扎了半天,不得已還是叫醒我,替他在肩膀的痛點拔罐治療。冰冷的冬夜,裸露著肩膀拔罐,已夠不舒服了,看他皺眉強忍,而肩上拔罐後留下的烏青淤血形成大小圈圈,斑斑點點,好像北斗七星,真叫人心疼又不捨。

我心裡著急,只能胡亂看書尋求解方。《疼痛──不受歡迎的禮物》一書強調疼痛是身體防衛系統發出的警訊,提醒我們注意,我們該用感恩的心來接納疼痛,正視疼痛並查明病因。唉!和劇烈肩痛的人說感恩的心,似乎不合時宜,何況正是因為醫師不明痛因,我們才會如此一籌莫展啊!但是書中主人翁以他行醫多年的臨床經驗,多次提到可以利用精神力量來撫平疼痛,像催眠法、暗示法、注意力分散法、甚至各種民俗療法、乩童作法,都能發揮意想不到的療效。正好我同時翻閱的另一本書《自癒力》,有一則醫師作者的夫子自道,引起我注意,某次他們夫妻度假時,妻子苦於背痛,正好他的一位同事剛完成了催眠意象法的訓練,就是運用催眠時的恍惚狀況引導病人的潛意識與自身的疼痛對話,從中找出解決之道,醫師妻子經過催眠之後,頑固的腰痛竟然神奇的消失了,連作者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想,何不如法炮製?即使無效,也可以逗粟耘開心,轉移注意力。於是,趁著粟耘躺在床上休息時去和他搗蛋。

催眠第一招,想像一個最美好的地方,在其間歡然神遊,直到進入身心全然放鬆的朦朧睡眠狀態。

「注意!現在我是催眠師,你要乖乖聽我的話。」我擺出催眠師的架式和手勢。

「小朋友,妳又想玩什麼把戲啦?」粟耘哈哈一笑,睡意全消。

「現在,眼睛閉起來。一、二、三,咚!你睡著了!」

「呼──呼──呼──」粟耘假裝打呼。

「說說看,世界上最美麗、你最想去的地方在哪裡?」

「我們家!」沒有一秒鐘遲疑,答案馬上揭曉。唉!孺子不可教也,這樣的答案不符合預設,怎麼催眠嘛?

「不行啦!你要換一個度假的好地方。比方說,從凱薩飯店的窗口看出去,藍天下的一棵椰子樹,好美!」催眠師忍不住噗嗤狂笑,完全沒有風度。我說的正是朋友度假的笑話,唉!要看椰子樹,野地裡多的是,何必花冤枉錢,千里迢迢去住豪華飯店?

「我哪裡也不想去,我就是喜歡我們家,我們家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唉!笨蛋催眠師碰上執拗的被催眠者,兩個人都不及格。

「好啦!好啦!」催眠師別無他法,只好投降!「那麼,在我們家你最喜歡做什麼事?」

「我喜歡坐在樹下看書,我喜歡和我ㄗㄨˊ有的沒的閒扯淡。」答案清楚明白,聽起來卻像故意搗蛋。

根據催眠法則,接下來要試著聆聽聲音,嗅聞味道,細細的描繪想像中那個美好的所在,將整個意識都沉浸其中。唉!窗外鳥啼陣陣,先是聒噪的白頭翁,再來是唧唧的綠繡眼,還有驚聲尖叫的烏秋,咕咕叫的斑鳩,根本是實境實景,一點也用不著想像,怎麼進入恍惚出神的狀況嘛!不消說,接下來進入潛意識與疼痛對話的重頭戲,也就不了了之啦。我的催眠到此只好宣告失敗了!

十二月底,粟耘的肩膀好不容易不痛了,血液檢查卻出現異常,雖然超音波檢查並沒有發現肝腫瘤,但是醫師已經繃緊神經開始了一連串各式各樣的檢驗,電腦斷層、核磁共振,做了又做,卻始終找不到可疑的病灶。而粟耘繼肩膀痛過之後,腹脹、消化不良、食慾不振、雙腳浮腫、容易倦累,各種不適又相繼浮現,讓人憂心揪心。

二○○六年一月底,正值農曆年除夕夜,粟耘依照往例送我一張卡片,卡片題著「春日好」,其上貼著我們相識最初的合影,兩人笑得甜蜜幸福,那笑容裡有著燦亮的春光。

翻開內頁,卡片裡寫的是:

 

幸福就是在暖陽下,腳翹

在樹幹上,看一本應心的書。

幸福就是和我相知的妻,

在林間閒聊默坐。

 

卡片收藏著的記憶,這一回換我被催眠了,紛紛往事頃刻都上心頭,清晰如昨,然後模糊溼潤,淚下如雨。

二○○六年三月四日凌晨,粟耘在睡眠中安然長逝。當時春日美好,小院中欖仁葉鮮嫩翠綠,宛如一雙雙祈禱合十的手;血桐樹碧葉迎風,透著薄光;猴面果豪闊的葉子,黃燦燦的亮著;苦楝樹開著清清淡淡的一樹紫花,如煙如霧,滿院幽香。這是我們心中最美好的所在,靈魂安住的地方。

 

陽光下,我痴痴站在林間,樹幹拉出長長的樹影,綠葉在風中起舞,牆面上光影流轉,屋椽一角繩簾隨風搖曳。我心中一熱一慟,千言萬語在靜謐中穿梭,過去、現在、未來,經緯交織,我的故事都收藏在其中。

 

雙鶩─粟耘與我.jpg 

雙鶩─粟耘與我
作者:謝顗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0年02月12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5228699
裝訂: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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