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天，中國即將公布一項全世界都睜大眼睛在看的數字，那就是中國3月的進出口數字。中國從2000年以來一直是世界工廠，中國的出口順差一路扶搖直上，例如04年全年貿易順差只有319.5億美元，到了05年就跳升到1018‧8億美元，06年進一步上升到1775億美元，到了08年終於創下2955億美元的歷史新紀錄。
隨著外貿順差的增長，中國的外匯存底也快速攀升，從04年超越日本之後，中國一直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外匯存底大國，到了09年底已累積到了2.399兆美元。靠著出口，創造龐大的順差，一直都是中國經濟成長的典型模式，但是這個靠外貿累積順差的成長模式，今年3月很可能是極關鍵的轉捩點。
正當中美兩國為了人民幣升值一事大起爭端之際，中國商務部長陳德銘突然拋出一個令人震撼的訊息。他說：中國對美國的順差年年下降，且今年1、2月對全世界貿易順差已下降50%，陳德銘預告3月中國可能出現逆差，金額約在80億美元左右，這無疑是一個震撼全球的大消息，意味了中國經濟戰略將有重大轉變。
4月以來，中國國家統計局、海關總署和商務部陸續公布3月分宏觀經濟數據，包括ＣＰＩ、ＰＰＩ及大家關注的ＰＭＩ值，但是更令人關注的是3月新增貸款金額及3月進出口數據。前者攸關中國人民銀行作為參考的貨幣政策，後者則可看出中國面對人民幣升值壓力下，可能採取的種種對策，顯然中國已為中美匯率大戰悄悄在布局出招了。
今年美中匯率戰似乎一觸即發，首先是溫家寶在全國人大開幕典禮上大談人民幣沒有被低估，反對各國交相指責，甚至用強制手段脅迫一國貨幣升值，這個說法立刻引來美國130名眾議員聯名上書要求把中國列名「匯率操縱者」。民主黨的俄亥俄州眾議員雷恩(Timothy Ryan)和緬因州眾議員米喬德(Mike Michaud)在3月15日向財長蓋特納和商務部長駱家輝遞交聯名信函，指控中國維持人民幣被低估的幣值，補貼中國企業，使外國企業處於劣勢。
隨後，美國眾議院舉行聽證會，與會政治人物與經濟專家幾乎都口徑一致強烈要求白宮擺出強硬姿態，要求人民幣升值。最具代表性的彼德森國際經濟研究所所長柏格斯登(Fred Bergsten)說，人民幣被低估40%。如果不存在這樣的匯率低估，美國的經常性赤字將減少1000～1500億美元，並且將為美國創造60萬到120萬個就業機會。
一向在要求人民幣升值一事上面態度強硬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曼則表示，人民幣匯價被中國政府人為低估，正對全球經濟造成致命打擊。美國政府應立即硬起來，要求中國政府修正人民幣被低估的問題。如果中國依然不改善，美國應考慮對中國商品課徵25%的懲罰性關稅，甚至更高。
面對這些鷹派的觀點，美國總統歐巴馬一直不願把中國貼上匯率操縱國的標籤，因為從氣候變遷，到制裁伊朗問題，美國都必須中國協助，但是美國經濟疲弱，失業率始終困在10%上下，面對民主黨強硬呼聲，也逼得歐巴馬無法坐視。
3月以來，中美匯率戰便成了大戰，中國第一個跳出來的鷹派就是商務部長陳德銘，他高分貝喊話說：「人民幣絕對沒有低估，如果美國商務部做出違背事實的答覆，我們會拭目以待。如果後面伴隨而來的是貿易制裁，我們絕不會視若無睹。如果伴隨著國際多邊的法律訴訟，我們肯定會奉陪到底。」陳德銘再三強調，匯率是一個國家主權內的問題，美國將匯率問題政治化，中國也將奉陪。
隨著匯率戰升高，中國商務部又由發言人姚堅出面表示，中美貿易順差是全球化的結果，不應作為迫使人民幣升值的理由。隨後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也在美洲開發銀行年會上，對人民幣升值打了圓場。周小川說：中國因應金融危機祭出振興經濟措施遲早會退場，其中包括人民幣自08年以來緊釘美元的作法。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樊剛投書澳洲媒體，也鄭重指出：中國可能重新採行「有管理的浮動匯率制度」。
但是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國商務部副部長鍾山主動投書美國＜華爾街日報＞，在他署名一篇題為「中美貿易是雙贏博弈」的文章，鍾山重申人民幣匯率升值不是解決中美貿易失衡的關鍵，他強調健康、穩定的中美貿易關係更符合兩國根本利益。
鍾山這篇文章很理性分析匯價不是貿易失衡的核心，他指出在05至08年間，人民幣兌美元升值21%，但是中國對美國貿易順差年成長20.8%，而09年人民幣又釘住美元，中美貿易順差反而下降16.1%。鍾山又舉證，09年包括歐元、日圓、韓元等貨幣兌美元均升值，但美國對這些國家貿易都沒有失衡。
另外，中國已成為美國第三大出口國，而美國對中國投資專案也達5.8萬個，實際投入622億美元，在08年實現的總利潤也高達80億美元。08年美資企業在中國銷售額與美對中國出口額加總是2247億美元，與同年中國對美出口貿易2523億美元已十分接近。金融海嘯以來，中國努力擴大對美進口，中國市場更成為許多美國企業的避風港，況且，若沒有中國廉價產品，美國的物價指數恐怕每年會上揚2%。這篇文章面面俱到，也讓美國重新調整策略。
第一個跳出來的是美國財長蓋特納，他站出來緩頰說：中國是一個主權國家，中國將會決定其匯價，美國不能迫使中國改變匯率，……中國讓人民幣再度開始升值很重要，他們也會認識到這樣做符合他們的利益。蓋特納也在4月3日宣布將延後4月15日要發表的人民幣匯率報告。這是4月胡錦濤即將訪美的歐胡會及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之前，美國很重要的讓步。
此時，原本強硬的陳德銘也改唱軟調，呼籲美方以對話代替制裁，才能找出解決兩國貿易糾紛之道。此時，美中雙方智囊紛紛提出比較有建設性的觀點，像是中國社科院金融所金融市場研究室主任曹紀輝就表示，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即使人民幣升值100%，美國也不可能再去做襪子、鞋子和玩具，美國貿易逆差與人民幣升值沒有太大關係。華盛頓智庫的重要成員列維(Philip Levy)也說，目前美國討論的許多政策建議，無論是單方向採取懲罰性關稅，或是多邊途徑向中國施壓，都無助改善美國失業。解決人民幣匯價爭端，必須更長時間，美國必須更有耐心。
至此，人民幣的爭拗終於告一段落。不過人民幣升值的戲碼可能才正要開始，一是人民幣升值絕對是中國兼顧國格、主權及自身利益的調整，絕不是受外在壓力下才做出的調整。於是在美國國會要求貿易制裁聲浪下，中國絕不會讓步。如今，美國財長蓋特納出面緩頰及美國主動將匯率報告延後，意味了美國不會將中國列入匯率操縱國。這麼一來，人民幣升值很可能是在胡錦濤訪美回來之後，在G20 六月於加拿大召開之前，人民幣就會啟動升值制。至於升多少，目前以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林毅夫的意見最中肯。
林毅夫認為，人民幣匯率並沒有嚴重偏離金融匯率，未來應該在一個靈活的、小幅度的、自主的原則下調整，每年調整幅度約3%。也就是說，人民幣會升值，但每年升值可能不會超過3%。
中國對人民幣升值一事，始終是戒慎恐懼，因為80年代日圓升值的前車之鑑，都讓中國當局認為人民幣升值是一件危險的事。很多人都覺得目前的中國很像80年代的日本。80年代日本人買下洛克斐勒大樓讓美國人很不安，而那個時候，日本是美債最大買主，如今是中國。
1980年代，日本股市連續12年上漲，累積漲幅超過700%，平均每年上漲19%。而中國股市如果從1990年算起，上證指數累積漲幅達2400%，平均年複合上漲率也接近19%。中國會不會重蹈日本覆轍，經濟快速奔馳，瞬間吹成泡沫，從此殞落，當年日圓升值扮演了催化劑作用。如今中國房地產泡沫已逐漸浮現，人民幣一旦啟動升值機制，可能加速催化中國的泡沫危機，這也是人民幣不可在外在壓力下升值的重要考量。
要避免重蹈日本泡沫經濟覆轍，中國今年把「調結構」列為發展上策，說得白一點，就是「該升就升，該關就關」。這個「升」字，不是升值，而是產業結構的升級。09年中國終於打敗德國，坐上世界第一大出口國的寶座，靠的是加工出口。中國進口7成原物料及中間產品，出口多半是加工製成品。這個模式讓中國經濟快速崛起，外資成為中國經濟領航者，這個模式已持續了30年，如今到了改弦更張的關鍵時刻。
中國調結構，在出口、進口數字已明顯看出端倪。08年7月，中國出口值達1366億美元，到了09年2月，出口值降為648‧6億美元，整個09年中國出口衰退16%，但進口金額1兆55億美元只減少11.2%。進口衰退已小於出口，而且，中國貿易順差也從08年2955億美元的高峰，到09年降為1961億美元，順差已大為減少。
最近3個月，中國進口力道大為增強，09年12月進口值1122.9億美元，成長55.9%，1月進口成長85.5%，2月又成長44.7%，因為進口值大增，也使中國順差急遽減少。09年10月中國貿易順差還有239.9億美元，11月降為190.9億美元，十2月再降為184.3億美元，到了今年元月減為141.7億美元，2月為44.7億美元，幾乎是07年以來的新低值，3月開始出現貿易逆差已經可以理解。
中國出現6年來首見單月逆差，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恐怕每人的解讀都不同，但是中國調升的是產業升級。也就是說，中國從此以後不再獨占便宜貨了，中國將全力促成產業升級，全面調升出口產品的附加價值。而該關就關，就是在調結構中，落後的加工業，高汙染、高耗能產業，不再進行保護，該關就關。08年中國實施＜勞動合同法＞是第一步，今年中國缺工，工資連番上漲，這是中國把人民幣升值紅利轉嫁給中國工人，讓工人所得調高，也讓無法負荷高工資的低附加價值產業自動淘汰。
因此，當我們看到中國出現6年來首見的貿易逆差，必須警覺中國經濟又將進行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變化，而且是足以影響全球的重大變化。中國將逐漸告別「世界工廠」的角色，逐漸朝「世界市場」邁進。當中國所得水準愈來愈高的時候，13億人的中國市場將可自給自足，美國對中國的壓力也將大大減輕，這是未來十年最顯著的中國發展戰略，尋找在中國內需市場脫穎而出的企業，才是最重要課題。
【2010年04月15日 謝金河◎ 現為財金文化董事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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