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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我在北京大學的「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看了場電影,片名叫做《奇蹟背後》,記錄了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家電公司RCA在台灣一座工廠的汙染問題。「奇蹟」指的當然是台灣在那個年代創下的「經濟奇蹟」,「背後」則是工人與環境為此所付出的慘重代價。

     在看電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段埋藏已久的記憶:原來那家害得許多工人患癌致死的工廠離我家並不太遠,而我家附近也有一些大型的美資工廠。我想起了一條小河,每天下午5點左右會漸漸變紅,河面還浮著一層淡淡的煙,氣味嗆鼻。我想起了那些女工,上下班的時候會擠滿整條行人道,每個人的樣子都很像,模糊不清。

     世界工廠還是中國模式

     我覺得奇怪的是自己怎麼會忘了這些童年天天遭遇的景象,彷彿記憶被人置換了一樣。關於我親身經歷過的那段「奇蹟」年代,我似乎只記得一堆和我沒有任何切身關係,但又非常宏大的字眼,比如說「十大建設」、「經濟起飛」和「東亞四小龍」。

     我記得那個年頭,報紙上偶爾會誇耀台灣外匯儲備的數字又攀高峰,老師驕傲地告訴我們無論走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見到「Made in Taiwan」的標識。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會忘了自己曾經聞過的氣味下曾經目睹的景象,卻記得一堆數字名詞與觀念?是什麼讓我對具體實在的「背後」視而不見,見而不存;卻留下了滿腦子抽象疏離的「奇蹟」與「起飛」?

     我當然是要說今天的大陸,這座獨一無二的世界工廠,只不過現在的大陸與當年的台灣還是有點不一樣。在台灣,許多知識分子是在後來才取得了音量夠大的話筒,提醒大家奇蹟背後是至今未合的傷口;在大陸,同一批學者前幾年還在批判中國走向市場經濟之後帶來了許多問題(例如遍地開花的「血汗工廠」),如今他們卻忽然告訴我們原來中國走對了。原來我們不是世界工廠,我們這叫「中國模式」。

     不能讓個案蒙蔽了一般

     然後世界工廠的代表,世界第一大電子代工廠富士康連續發生了十二名員工跳樓的事件。

     如果說我的台灣工廠記憶是被抽象取代了具體,因而可怕;我現在擔心的則是個案蒙蔽了一般,反而看不見更廣泛或者說更「結構」的問題。媒體同行全面而深入地調查了富士康的企業文化、管理模式,以及工友的處境,為我們理解那些神祕的連環自殺事件引入了許多可靠的線索。可是坦白說,看完這些報導和評論後,我不覺得富士康有什麼特別。並不是說它「不特別壞」,而是和其他工廠對待員工的方式比較,它在各方面都不算太獨特。

     人情的淡漠,工友之間關係疏離,高密度的勞動,機械化的動作,不加班就賺不到足夠的收入,這一切全是問題。可是,我在很多關於廣東一帶工廠的研究報告裡也都曾見過這些問題。難道這不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嗎?富士康觀瀾廠區有四十萬員工,有沒有人調查過要是按照同樣的人數規模計算,全中國走上同一條絕路的工友又有多少呢?簡單地講,這十條人命也許不「只」是富士康的問題(編按:十二名跳樓自殺員工中十位過世),而是全中國工人處境的問題。

     凡是富士康事件裡頭看起來很奇怪的事件,只要一放到更寬闊的層面,都會變得十分「正常」,例如工會的角色。本來我一直感到納悶,都已經死了九個、十個、十一個、十二個員工了,怎麼等啊等,就是不見他們的工會出來公開說句話呢?換作其他國家和地區,說不定工會領袖早已發動罷工,或者至少要召開員工與資方的談判大會。但是大老闆來了,深圳副市長也來了,富士康的工會領袖在哪裡呢?有人知道他是誰嗎?

     看見一代中國工人存在

     我還聽說有人不值那些年輕工人的「短視」,說他們大可東家不打打西家,何必尋死。這也令我相當吃驚,畢竟這個國家人人都念過點馬克思,知道個體和結構的分別吧。當馬克思說「工人被迫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時」,他說的可不是個別工人,而是一整個階級。如果你把自由理解為個體的事,你甚至可以說工人還有選擇什麼工都不幹然後餓死的自由呢。富士康的工人當然有選擇去其他工廠打工的自由。但那是種什麼樣的自由?其他的選擇又會有多大的不同呢?在今天的中國竟然要辨析無產階級的自由問題,連我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用「中國模式」之類的美麗言詞去遮蔽工人個體的苦難固不足取;過度集中地強調富士康的個殊性,恐怕也會有見樹不見林之憾。何不把眼下的悲劇當成可以切入的樣本,一方面照穿「奇蹟」的蒼白,另一方面發掘個案背後的整體,從十條人命看見一整代中國工人的存在。

     (作者為香港知名文化人)

  • 2010-05-29
  • 旺報
  • 【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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