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山陸軍訓練基地。青年軍三十一軍「刺槍訓練示範班」教官與學員兵合照。前排坐靠椅者左起:作者黃天才,美軍教官二人,示範班隊長。.bmp 

這是我的「韓戰審俘回憶錄」的前言,也可說是我「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漫長生涯的源頭,寫來感慨萬端,但我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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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在上世紀五○年代初期的韓戰,對世界大局有如何的影響,我不敢說,但在六十年後的今天,我發現它在我「大江大海」的漫長生涯中,竟占據著如此關鍵性的一個環節。
且從我的「大江大海」源頭說起。
一九四七年六月,我在南京國立政治大學畢業,(國立政大的前身是中國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校址原在南京紅紙廊,一九三七年對日抗戰爆發,學校輾轉遷到重慶南溫泉;及至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政校自重慶遷回南京,並因政府實施憲政而改制為國立政治大學;我是一九四三年在家鄉廣西桂林報考中央政校的,錄取後,坐木炭汽車翻山越嶺到重慶入學;一九四七年隨校遷返南京畢業,成為國立政治大學第一屆畢業生。)我畢業時,學校依循往例,為畢業生分發工作,我被分發到青島市政府,市長李先良是政校前期學長,已同意接受我到市府工作,唯當時南京到青島的水陸交通,受「國共內戰」影響,已不十分通暢,學校遂按照飛機票價,發給我旅費,囑我儘速搭民航到青島市政府報到。我興高采烈,辦妥離校手續,即去訂飛機票。不想,到了航空公司售票處一問,據告山東那邊戰事吃緊,青島已陷入共軍包圍,飛機不能降落,航線停飛了。我回到宿舍,向學校報告,學校已得到消息,據說李市長已離開青島,我當然不必去了。我原希望學校另給我分發工作,校方卻因我已辦過離校手續,不能再分發,囑我自己另謀出路。學校並沒有向我索回去青島的旅費,我手頭有這麼一筆錢,可以維持好幾個月,所以並不驚慌,未再向學校作其他要求。
當年少不更事,不知道事態嚴重,心想青島既不能去,暫且就在學校繼續住著,等待其他機會吧。學校對我們這些無處可去的畢業生,特別寬容,聽任我們仍然住在宿舍,每天還可以照舊到飯廳吃三餐。起初,倒還覺得自由自在,心安理得的住著,和我一樣情況的同學似乎還不少,我所住的宿舍八人房中,還有五、六個人;但兩三個月下來,同室同學相繼離去,走得祇剩下我一個人了。飯廳裡,我也一再被逼著和別人「併桌」;學校總務處三不五時就有人來查房間催我搬出,我逐漸感受到生活的威脅。
其實,我也曾盡力奔走找工作機會,但當時大江以北兵荒馬亂,北方人口大量湧來京、滬一帶,都要謀職,像我這樣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學生,無社會關係,無特殊人事背景,要想在首都南京謀得一適當職位,真比登天還難。我像一隻無頭蒼蠅,亂飛亂撞,撞了好幾個月,毫無機會。眼看畢業已經半年,實在不能再在學校賴下去了,一種走投無路的焦灼及淒涼之感,襲上心頭。
就在這一陣窘迫萬狀的煎熬中,一天早上,我到圖書館門口看貼出來的當天報紙,廣告頁上,赫然看到「陸軍訓練司令部」招考英語翻譯人員的公告,真是意外驚喜,畢竟天無絕人之路呀!
在此之前幾天的報紙上,曾看到過新聞,說政府為加強國軍戰力,決定新設立陸軍訓練司令部,在台灣訓練新軍,將由東北戰場調換下來的原新一軍軍長孫立人將軍主持;於今孫將軍大張旗鼓公開招考英語譯員,想必有大批美軍顧問助陣,看來這個新單位大有可為啦。
對軍事翻譯,我有相當自信,當年對日抗戰期間,我在陪都重慶念中央政校二年級的時候,響應智識青年從軍的號召,報名從軍,經軍事委員會外事局甄選錄用為翻譯官,受過軍語專業訓練,並曾先後在國軍戰車部隊及美軍野戰醫院服役,軍中翻譯,我自信可以勝任。
我立即報名應考。在考試前一晚,為了放鬆心情,特地邀了同級畢業的同鄉好友廖維輝一起去夫子廟的一家歌廳聽唱歌,深夜盡興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想到第二天的考試,忽然緊張起來,心想萬一考試失敗怎麼辦?失業半年來唯一的就業機會,萬萬不能失敗呀!萬一失敗,將無處可去。去台灣,是我唯一的生路,……。想著想著,愈想愈緊張,竟不能成寐。從來沒有過失眠經驗的我,直到早上七時,未闔過眼。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眠,直到今天我八十六歲了,這是唯一的一次通宵失眠。

幸而當年年紀輕,體力好,一夜未眠,仍可打起精神參加考試,而且,筆試、口試都順利通過了。
軍事機關行動敏捷,接獲錄用通知單後不幾天,就辦好報到手續,隨即集合從南京乘火車去上海,在上海住了三兩天,等齊了各方趕來的人員,大夥登上一艘登陸艇,乘風破浪,駛向台灣去也。
從南京出發的時候,熟人似乎祇有和我同時應考的好友廖維輝,上了登陸艇,又發現好幾位政大同班同學。同船的全是陸訓部人員,許多是新一軍的老幹部;領隊的是陸訓部參謀長、原為新一軍三十八師師長唐守治中將。聽說唐將軍治軍很嚴,在船上的那幾天裡,他不時到甲板上巡視,新一軍老幹部們見到他時,莫不立正舉手行禮,但他走到我們這一群剛換上軍服不幾天的翻譯官跟前時,有人根本不認識他,不予理會;有人見他器宇軒昂,推想是位高級長官,遂對他微笑招呼,他也不以為意,有時還會微微點頭答禮,他對我們翻譯官們似乎特別禮遇,給我留下了良好印象。後來到了鳳山,他是陸訓部的最高幕僚長,不帶兵,不下操,反而不容易見到他了。一次,編譯處一位同事的未婚妻從大陸江西省鄉間獨自來到台灣完婚,一對新人頗為缺錢發愁,忽有幾位單身同事發起各向營務處預借半個月薪水當作賀禮,幫助一對新人完婚並成家立戶,一聲號召之下,樂意共襄盛舉的竟有一、二十人,於是聯名上報告,寫借條、向營務處預借薪水,處長以這樣聯名借薪,尚無前例,不敢作主,要我們拿去請參謀長「批一下」。我們碰了軟釘子回來,有人氣餒了,說營務處長壞心眼,送我們去挨罵,我不認輸,鼓起勇氣去見參謀長,入室一看,參謀長果然不再是登陸艇上那副和顏悅色的臉孔,他接過我遞上的借薪報告,聽我簡單說明借薪原因之後,似乎覺得借薪的事不該送到他這兒來,很不高興的問道:你來看我幹什麼?我無暇多想,祇好直說「某處長說要請參謀長批一下」。他眉頭一皺,沉聲罵道:就是你們這些老百姓多事!說著,提筆一揮,在我們的報告上批了「照借」兩個字……。此後,我一直認為他是一位通情達理的好長官。(不想,事隔將近三十年之後,我在東京擔任台北中央日報駐日本特派員,一九七五年四月初,我回台北述職,一天早上,打開報紙,忽見一則加框新聞,說時任國防部總政戰部主任唐守治上將在寓所用手槍擊斃其夫人後,再開槍自殺身死云云。事情太意外,令我驚駭不已,新聞很簡短,語焉不詳,不知是否尚有其他隱情。當時適在先總統蔣公中正仙逝後一兩天,全國籠罩在一片哀愁氛圍之中,唐將軍的家庭慘劇,令人備感悽愴。)
再說我們所乘登陸艇航行三、四天之後,抵達基隆,隨即換乘火車來抵陸訓部所在地的高雄縣鳳山鎮;時間應為一九四七年十月中旬的某一天。

記憶中,陸訓部的編制相當大,但大到如何程度,我不清楚。我在編譯處,所屬翻譯官似乎有七、八十人,我們的階級是「軍中文職薦任二階,相當於陸軍少校」。當時頗讓我感到意外的是,編譯處的翻譯官群中,政大同級同學竟有十來人,另外在其他單位如新聞處等的同學還有五、六人,可見我們這一班(一九四七年級)的政大畢業生,在分發工作上,受時局影響,已不像前期學長們那麼順利,遂逼得這許多級友們,和我一樣的投筆從戎,追隨孫立人將軍來台灣訓練新軍了。
當年同在陸訓部的二十多位同級同學,後來先後脫下軍裝,勞燕分發,經過數十年盡力苦拚,各自在不同職業領域中,都有了很不錯的發展。我所知道的,如外交系的陳治世,獻身學術研究及教育工作,最後做到母校國立政治大學校長;法政系的沈克勤,跨行轉業外交,做了十二年的我國駐泰代表;法政系法制組的廖維輝,原為編譯處翻譯官,轉任軍法官後,再經司法官高等考試,進入本行任司法官,先後做過司法院廳長及台灣高等法院高雄分院院長。他們幾位,是我所知道的曾在陸訓部待過的級友中成就十分耀眼的。
至於我自己,法政系畢業,始終與所學的本行無緣,從未做過與法政有關的工作,一生除了先後三度擔任軍中翻譯官,共占去我大江大海生涯中的八個年頭之外,卻似被命運之神撥弄,跨行闖進了新聞界,一待五十多年,新聞成了我的終生職業。
以上這些人事變易滄桑,都是數十年江海餘生的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說回陸訓部當年往事。
編譯處的工作,大體上分兩大項:筆譯及口譯。筆譯是坐辦公室的,翻譯軍事操典或其他有關教材及書刊。口譯則是陪著美軍顧問行動,課堂講習、操場演練或視察部隊等。

我被分在口譯組,不兩天,就被派到「體育處」去長駐。
體育,是孫立人練兵的最大特點:注重體能訓練,特設「體育處」,負責加強部隊官兵的體育訓練。
體育處長魏振武少將原為北平師範大學的名教授,是孫立人特別禮聘來台主持新軍體育訓練的。魏振武從北平帶了四十多位北平師範大學體育系畢業的校友和應屆畢業生來台,在陸訓部擔任體育教官。
我去到體育處,向魏振武報到,魏告訴我:部隊的一般體育訓練及活動,由他帶來的體育教官教導;唯有「劈刺」一項,將由美軍顧問直接指導操練,由我擔任翻譯。
魏介紹我認識了體育處的美軍顧問殷格布里森少校(Major Ingbrison)。
殷少校是職業軍人,年紀比其他同階級軍官要大上好幾歲,身材壯碩,已稍稍發胖,據說是拳擊及劈刺高手,平時老是笑嘻嘻的,好好先生模樣。初次見面,知道我是他的翻譯官,拍拍我的肩頭說:「和我一塊工作,保管你身體會好。」
「劈刺」課程一開始,我就發覺老少校這兩句話一定會兌現。這門課,沒有學科,全是術科,沒有教室,上課就是上操場操練;天天上操場,身體自然會好。
老少校上課,都是親自上陣,他身穿戰地工作服(Fatigue),手持步槍,先作簡單講解,隨即示範動作。「劈刺」的基本姿式及動作很簡單,總共不過五、六個動作,重要的是要體力好,動作熟練,反應快捷,行動靈活。老教官一再強調要多操練,認真操練。他以身作則,一面大聲喊著英語口令,一面領著大家做動作。我配合老教官的口令,領著受訓官兵放大喉嚨喊中國話:「嗨!殺!嗨!殺!衝!衝!衝!殺!」操場上「殺」聲震野,氣氛熱烈,士氣昂揚,教官、學員、參觀者、旁觀者,都受感動!……台灣南部天氣熱,太陽大,一天三個鐘頭刺槍操練下來,真夠累。當然,最累的是老教官和受訓官兵,他們手持沉重的步槍,認真的做動作,還要大聲吶喊,體力消耗必然最大。但我這個翻譯官,雖然不持步槍,卻也陪著他們曬太陽,跨大步、大聲喊口令,還要手舞足蹈為他們助威,所耗體力,也夠瞧的!
這一段期間,我幹得很辛苦,卻幹得很高興;工作得心應手,美軍顧問老少校和兩位士官助教都和我相處得極好,陸訓部方面的長官體育處長魏振武和編譯處長都對我十分信任與寬容;最重要的,是我對自己的工作感到很有成就感,孫立人將軍調來受訓部隊的幹部素質都很好,年紀輕,都念過書,接受力強,尤其對美軍教官直接教練,教法新穎活潑,受訓官兵因好奇而學習興趣特高。每次操練中途休息或操練下課時,看著一個個年輕健壯的大孩子圍上來向教官和我道謝,真感到溫馨而滿足。
一次,陸訓部副司令官賈幼慧將軍領著十來位將、校級軍官,來操場視察我們操練,中途休息時,大家圍著賈將軍閒聊,一位將官說:中國軍隊的刺槍,以往多是日本式或德國式,以後應該就是美式了。賈將軍隨口答說:是的,當然是美國式。我看現場氣氛輕鬆愉悅,心想不妨逗趣一下,遂大聲叫道:報告副司令官,我們練的不是美式刺槍!賈將軍一愣,高聲問道:不是美國教官在教嗎?我鄭重答說:經我翻譯後,就是中式刺槍了!賈將軍又是一愣,在場諸人都怔住了,一片沉寂,賈將軍畢竟不愧是清華留美的儒將,一愣之後馬上會過意來,說道:對!你說得對,經你這麼一翻譯,當然就是中式了。
上述這一幕,祇是我當年翻譯官生涯中逢場作戲的一段小插曲,不值得一提。但我當年確曾有過這樣想法:要是中華民國國軍果真從此採用了美式刺槍術,我也應該算是重要推手之一吧。
高雄鳳山這一段參與新軍訓練的愉快日子,對我來說,似乎為時不到兩年就結束了。大概在一九四九年夏、秋之間,美軍顧問全部撤離了台灣。
美軍顧問團的撤離,讓我感到非常震驚、意外。記憶中,當年在新軍訓練基地上,大家從早忙到晚,似乎都沒有看報的習慣,(至少,我是如此)因此,儘管大陸山河變色,總統蔣中正辭職下野,首都南京與上海先後淪陷,美國政府發表白皮書宣布停止對中華民國的軍、經援助等等一連串危難事故,相繼發生,但鳳山訓練基地上,似乎毫無所聞,仍然天天操兵,天天練武,每日早午晚三餐依舊,作息如常,甚至在美軍顧問全部撤離台灣之後,陸訓部在日常運作及活動上,也看不出有什麼大變動,祇有我們這一群編譯處的翻譯官,晴天霹靂,突然發覺大事不妙,我們已是「無用武之地」的落難英雄,新軍訓練基地將不再有我們容身之處。
(※完整內容請見印刻雜誌第82期)

作者簡介:黃天才

廣西陽朔人,資深新聞工作者。自一九六○年代初期奉派駐日採訪,長達二十四年。先後服務過《經濟時報》、《民族晚報》、《聯合報》、《中央日報》及中央通訊社等傳播媒體,曾任《中央日報》副社長、社長,中央通訊社社長及董事長,並曾任教於中國文化大學新聞系。著有:《中日外交的人與事:黃天才東京採訪實錄》、《五百年來一大千》、《勁寒梅香:辜振甫人生紀實》(合著)、《林海峰圍棋之路:從叛逆少年到名人本因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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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0-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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