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去梯言:歷史之眼看台灣》
這是公孫策最近十年的專欄彙集,但不是五百多篇原封不動的集子,而是擷取十年專欄的精華,重新整理丶改寫成書。
所謂精華,當然是公孫策專欄當中的一則則歷史故事與古典寓言。事實上,在重新檢閱十年專欄的過程中,發現「歷久彌新的仍是那些故事與寓言」。去掉這些精華,就只剩每個星期發生的「舊聞」矣。
然而,十年不是一個短時間。那些「好爛朝報」一次看下來,還真能產生一些「歷史縱深」。有了歷史縱深,每週一篇的專欄於焉又「活」了起來。
過去十年,剛好是台灣第一次和第二次政權轉移,對「國民黨為什麼非下台一次不可?」「陳水扁之後,為什麼是馬英九當總統?」,我有較以後更深刻的思考。同時也不甘只做事後諸葛亮,想要對台灣未來提出「哪些可以期待?哪些無須期待?」。──是期待而非預言,所以仍不是諸葛亮,只是書生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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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理心就是王道
《說苑》的寓言:齊宣王到社山地方打獵,當地父老十三人去慰勞國君。齊宣王吩咐左右:「賜父老免交田租。」十二位父老拜謝,只有閭丘先生不拜,宣王「再賜父老免除徭役」,又只有閭丘先生不拜謝。齊宣王請拜謝者回家,問閭丘先生:「父老皆拜,只有你不拜,是嫌少呢?還是寡人有過失嗎?」閭丘先生回答:「聽說大王來打獵,我來慰勞,是為了希望從大王這裡得壽、得福、得貴。」宣王說:「這些不是我能力所及啊!」閭丘先生說:「願大王任命好官吏,讓施政、司法公平,人民可以得壽;農耕以時,讓百姓不受煩擾,人民可以得福;令少者敬長,長者敬老,人民可以得貴(有尊嚴)。如果大王只是免田租,則倉庫將虛;免徭役,則官府人力不足,那都不是我們樂見的。」
仁政,就是讓人民得壽、得福、得貴。壽不僅來自健保與醫療,施政允平影響更大;福不止來自少付點稅,稅賦公平更重要;貴不僅來自重陽節發敬老津貼,社會風氣敬老更受用。若眼看地價炒翻天,雖住者能有其屋,人心焉能平?薪水階級安分守己納稅,即使所繳不多,眼看欠稅大戶吃香喝辣,人心焉得而平?士農工商各守崗位,社會卻笑貧不笑娼,人心又怎得平?
九二一大地震發生後,大小官員都到了現場,李登輝總統步下直昇機,對操場上的災區民眾說:「不要怕,我們很有錢。」我在那一期專欄中寫道:「這句話的邏輯實在聽不懂,有錢就可以不怕地震嗎?」十一年之後,我懂了:政府現在沒當年有錢,災民果然比以前「更怕」了。
但是,問題在於,人民(尤其是災民)要的不僅是錢而已。
劉內閣第一位下台的閣員是衛生署長林芳郁,他下台是「為三聚氰胺(毒奶粉)檢測標準朝令夕改」而負責。可是,葉金川接任後,檢測標準其實一樣,只不過,說明得比較清楚了。
吳內閣的衛生署長楊志良則差點兒因為「美牛」事件而下台,後來說清楚了,就閃過那一「劫」──沒閃過的是國安會秘書長蘇起。
ECFA是國民黨二○一○年的對決重頭戲。起初是民進黨操作議題成功,後來國民黨動員所有系統「說明」,直到早收清單公布,反成為國民黨的「優勢項目」。
關鍵就在「溝通」。講清楚,人民心安了,就會支持政策。如果溝通工作下得不夠,人民就會懷疑,心就不安。
當年承辦馬英九特別費案的檢察官曾說「汝安,則為之」(針對馬英九控告檢察官),這句名言出自《論語》:
孔子的弟子宰予(就是白天睡覺那位)對孔子說:「居喪三年時間太長了。」孔子問他:「父母過世了,你吃好的、穿好的,心安嗎?」
宰予說:「安!」孔子說:「汝安,則為之(你心安的話,就去做吧)。」宰予告退之後,孔子對弟子說:「宰予真是不仁啊!我們出生三年之後,才離開父母的懷抱,宰予可有三年對父母的愛(哀思)呢?」
這一段如今有了新解:人民心安,政府才可以「為之」。而人民心安或不安,就是「仁與不仁」的檢驗標準。易言之,政策立意再怎麼良善,若溝通工作不能做好,仍然歸於「不仁」。這一點也回應了本章最前面那位閭丘先生的問題:政府或最高當局無須個別(或分眾)施惠人民,施政都能公平、公正、公開(最後一點卻更重要),老百姓自然有壽、有福、有貴。因為,最令老百姓心安的,是有一個能照顧所有人的政府。
以下的話出自兩位前朝大人(姑隱其名):「救那些可能要為濫墾濫伐負責任的人,難道是慈悲嗎?」「有些地方本來就不適合人居住」。這兩番話乍聽都有道理,但是發言時機卻是某次豪雨釀成山區土石流災害之後。
重點更在於:你們漢人沒來以前,原住民可都住在「適合居住的地方」!你們漢人未到山地大肆開發以前,原住民在山上也不曾遇過土石流!再說,你們平地人每次遇有山難,哪一次不是動員「山青」協助營救?他們有惻隱之心,為什麼你們沒有?
比原住民更「心不安」的是外勞。從高捷泰勞「暴動」(其實是抗暴)以後,比較少再聽說大規模虐待外勞的情事(個案當然不可避免)。但是,僱主的心態卻未改變,例如「強迫印尼穆斯林勞工吃豬肉」等情事。晉朝陶淵明為官清廉自守,家中子弟砍柴、挑水一切都自己來。陶淵明買了一個僕人回家中幫忙,還特別寫信諭示兒子:「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外勞離鄉背井來台打工,這和早年台灣留學生在美國打工,基本上都是為了生活、為了「上進」,不應該發揮一點推己及人的同理心嗎?
Long Stay為了啥?
北宋時,山東巨寇方臘在起事之前聚集地方少年,問他們:「國事和家事道理相通。如今有子弟終歲勞苦,卻分不到什麼糧食、布帛,大多被父兄拿去花天酒地,子弟卻死活沒人問。這樣的情形,你們認為合理嗎?」眾人說:「豈有此理!」方臘再說:「當今賦役繁重,官吏貪污,人民的生活物資匱乏。皇家高層不但聲色犬馬、雕梁畫棟;還要徵取軍費、花石綱(運輸奇石的勞役);還要每年付給遼、夏兩國銀絹,數以百萬計;這些可都是我們赤子的膏血。遼夏得了好處,反而更輕視我國,朝廷不敢廢止捐輸,有事還要子弟上戰場,子弟打不過,反得受處分。諸位認為如何?」眾人氣憤說:「不造反,反正也要死在貪官污吏手中。」於是聚眾起兵,數日之間就達到十萬人,連陷郡縣……。
這不是《水滸傳》裡的小說筆法,是載在史冊的真實血淚。宋徽宗醉心藝術、玩物喪志,蔡京為他從江南運花石到汴京(「綱」是運輸的意思),老百姓開始都忍受了;北宋對遼的屈辱外交,人民也忍受了;直到活不下去「反正都是死」,就造反了。
北宋亡了,南宋政權在南方建立。起初搞得有聲有色,人口數從宋高宗紹興年間到淳熙年間,二十年人口增加四分之三;宋孝宗時更興修太湖水利,農家收成時節「一夜連枷響到明」(連枷是當時的打穀機),全國則「蘇湖熟,天下足」;歲末「半償私債半輸官」,剝削階級仍在,但農民大眾已能家有餘糧;而李椿年、朱熹、趙師岩等地方官更在轄區內推動清丈田畝(課大戶的稅)。簡單說,生產力提高、公共建設好、儲蓄力增強、賦稅趨向公平,人民要求的不過如此,當然願意為保衛家園而戰,而人民的家園正意味著君王的領土。
可是,南宋後來還是亡了。客觀因素是蒙古元帝國興起,武力太過強大,但是南宋內部的主觀因素也變了。首先就是破壞法制:一再實施大赦,甚至宋光宗紹熙五年一年內大赦達四次之多;第二是不恤天災,有一年江西省七月水災、八月旱災、九月凍霜,官員卻說「(農曆)九月霜降很正常」;第三是不知民間實際情況,同樣發生在江西,地方上淫雨為患,中央政府卻「依例」要求祈雨,於是吉州政府就設了兩個壇,一個祈晴,一個祈雨!
先說「不恤天災」。政府不征苛捐雜稅、不強迫人民服勞役、官吏不貪污、不魚肉百姓,老百姓只免去了人禍,可是「民瘼」(人民的痛苦)還有天災。九月結霜或許「很正常」,可是農民受災是事實,官吏向上奏報「很正常」則是一種「很不正常」的心態──不論專制還是民主,都不應該有這種心態。
事實經常與「正常」相反,否則也不會有觀世音、媽祖等「聞聲救苦」的神祇出現。
「聞聲救苦」的前提是先能聽到人民痛苦的聲音。受台灣人信仰最普遍的媽祖娘,駕前就有一對「千里眼與順風耳」,他倆是媽祖的耳目,有了千里眼和順風耳,媽祖於是能知曉哪裡有人遭受了哪樣的苦難,才能去救苦。
資訊發達的時代,媒體就是政府的千里眼與順風耳,理論上沒有「看不見、聽不到」的問題,但問題在於「看見聽到卻無動於衷」的心態。扁政府時代發生的「八掌溪慘劇」就是例子,說那是「慘劇」,因為大家都在電視上看到了,還一直看了好幾個小時,最後「災民」仍然被沖走。但相關的單位與官員卻始終沒有動作,那就是「不恤民瘼」的心態。
馬政府時代發生的「八八水災」,在野黨立委有以「八掌溪事件翻版」稱之者,但情形卻有所不同。
劉內閣處理八八水災不是「看不見、聽不到」,也不是「九月降霜乃常事」。而是「旌旗招展不住,鑼鼓齊鳴不止」,以致決策者目眩耳脹、中心無主。其結果就類似前述南宋故事中的「祈晴、祈雨都來」,花了雙倍不止的力氣,效果卻互相抵消掉了。──南宋的歷史借鑑值得馬政府警惕:不是搞好經濟就好了。體察民瘼,以同理心施政,才是王道。
馬英九如果能夠對「天下利病」拿得出一套改善方案,那就不枉費他到各地民家long stay,也不枉費人民稱他「嘉慶君」。
《韓非子》的寓言,堂谿公問韓昭侯:「現在有一個價值千金的玉杯,假如只有杯筒而沒有杯底,可以盛水嗎?」韓昭侯說:「不可以。」堂谿公再問:「那麼,有一個瓦器並不漏,可以盛酒嗎?」韓昭侯答:「可以。」
人民要的只是「喝到水」而已。能用玉杯喝到水,當然很好,但就怕「玉杯」沒有底。台灣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高學歷就成為政治上的「形象牌」。恕我直言,還真是很多「無底玉杯」。如果馬英九能夠建立政務官「有底」的政治文化,將足以會成為他最受稱頌的政績。
放縱是第一大敵
《莊子》的寓言:兩個牧童「臧」與「穀」都去放羊,而且都丟了羊。問臧幹啥去了?他抱著書筴(裝竹簡)讀書。問穀幹啥去了?他跟別人賭博。兩個人做的事情雖不一樣,讀書與賭博更是兩個極端,可是,「羊」都丟失了,兩人一樣失職。
政府的職責就是為老百姓「放羊」,丟了羊就是失職,納稅人才不管什麼理由。可是政治改革卻得搞清楚原因,然後對症下藥。
曾國藩《家書》中一再告誡子弟,為官最重要的三項德行「清、慎、勤」。前述寓言中,臧做到了「清」,穀愛賭博就不太容易「清」,而兩個人不慎也不勤。
明末抗清志士顧炎武屢在民間發起「義師」,也屢遭告密出賣,卻總能死裡逃生。原因是他濟助過很多人,這些人會在緊要關頭回報他。
有一次他到了北京,兩位官居學士(清廷之官)、受過他濟助的人請他吃飯。酒過三巡之後,顧炎武起身告辭。二學士說:「還有幾道菜沒上,您再多喝幾杯。如果夜深了,張燈送您回旅館,好嗎?」
顧炎武怒色教訓:「世間只有『淫奔』和『納賄』二件事是在夜間進行,豈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
「淫奔」未必指偷情或色情勾當,舉凡放縱、亂性之事都屬之。而放縱正是「清慎勤」的大亂。
舉一個政府機關的常例:出國考察。考察是學習他山之石的一個好制度,可是隨便問哪個人「你對公務員或民意代表用公帑出國考察的印象如何?」十之八九會得到「浪費公帑」的回答。或許,這種大眾印象對十之一二或更多的公務員不公平,但是大眾有此印象,即意味著「假考察真觀光」的普遍性。而公帑考察之所以變成這種情況,原因就是放縱。一旦人心放縱,就不「慎」也不「勤」了,要想保持「清」,也不容易。
官場人心放縱造成的弊端,最明顯的就是所謂「陋規」。陋規的形成,最好的例子不須他求:首長特別費。
清朝盛世「康雍乾」當中,雍正皇帝在位時間最短,也沒太多豐功偉績,但是他卻是最致力於內政的一位。
雍正即位之初,就對政府中的各種陋規非常頭痛。這些「陋規」大致分為「節、壽、規、禮」四大類,乍看之下都屬「人情」,即使在今日法治時代也免不了。可是我們看一節河東總督田文鏡的奏章:「此等銀兩雖解自州縣,無非百姓之膏血。上司每年照數取索,州縣假借解送之名而魚肉小民。」雍正為了消滅這些陋規,而建立了「養廉銀」制度,也就是「首長特別費」的由來之一。
因為放縱而形成的另一個官場壞風氣,也見於曾國藩在家書中告誡子弟「官場上最壞風氣就是『三爺用事』」,此處所謂「三爺」,指的是少爺(兒子)、姑爺(女婿)、舅爺(妻兄弟)。此外,清朝官場中另外還有一種「三爺」也涉入了,那個三爺,是「二爺的下手」的意思。所謂「二爺」,就是「掌控見『大爺』之鑰的人」,通常包括重要親信、師爺,及至跟班、長隨,還有就是官親(包括前一類的「三爺」)。
「三爺用事」的例子也不須遠求:阿扁的「一妻二秘三師」,以及他的兒子、女婿,乃至阿珍的兄弟、好友的兄弟,都在「扁案」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清」的相對是貪污,「慎」的相對是疏忽,「勤」的相對是怠惰,三者的成因都是放縱。所以,改革最重要的是革新人心,其次才是革新制度。且由於人性好逸惡勞,改革制度也常是為了收拾人心。
馬英九在這方面是可以期待的。馬英九規定「首長收禮不得超過五百元」,在馬政府第一個端午節就整翻了所有首長的秘書室:大小秘書忙著用電話詢問所有禮品來源的廠商「這份禮品定價多少」,只要超過五百元,就得退回去。這是切斷「陋規」可能形成的源頭。
同時,馬英九身邊沒有蘇志誠、馬永成這類角色,也就不會有「水餃宴」這種事情發生(馬英九請客「太小氣」,是另外一個層面的問題,不在此處討論)。不但總統如此,劉兆玄、吳敦義這兩位閣揆身邊,也沒有「三爺」的影子。所以我們非常期待,自馬英九之後,都能維持這樣的風氣。
【文、圖節錄自公孫策 《去梯言:歷史之眼看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