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雖然喝茶的歷史悠久,卻只是滿足口腹之欲的「吃」「喝」「飲」,沒有上升到「道」的境界;而在日本,喝茶除了解渴,除了品味,還有晉升到精神超升領域的「茶道」。這種說法表面上似乎有點道理,其實是昧於日本茶道源自中國的歷史發展,更忽略了中國茶道發展的不同歷史階段及多元脈絡……。
中國茶道
聽到「茶道」二字,許多中國人都推舉為日本文化的產物,甚至說「中國會喝茶,日本精茶道」。言下之意是,中國雖然喝茶的歷史悠久,卻只是滿足口腹之欲的「吃」「喝」「飲」,沒有上升到「道」的境界。而在日本,喝茶除了解渴,除了品味,還有晉升到精神超升領域的「茶道」,有嚴謹的儀式,有複雜的規矩,有冥想的沉思空間,有悟道的心靈感應。因此,日本的茶道,日文所說的「茶之湯」(Chanoyu),才是飲茶的最高境界,是中國難以企及的。
這種說法表面上似乎有點道理,其實是昧於日本茶道源自中國的歷史發展,更忽略了中國茶道發展的不同歷史階段及多元脈絡,而以近百年的特殊情況作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評斷,只看眼前這一點,不願歷史文化的寬廣面。只看近百年則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在在都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都殘破衰敗到了極點,兵燹四起,革命不斷,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飯都沒得吃,還談什麼文化,什麼「茶道」!然而,這百年的窳敗,並不能抹煞中國一千多年來茶道發展的歷史,也不能斷絕中國茶道復興的生機。所以,現代的中國人有必要了解中國文化過去的輝煌,有必要正視中國文化當前的窳敗與墮落,更有必要參與重建中國文化未來的燦爛,而中國茶道的復興也正是中國文化復興的重要一環。
說起茶道的創制,還得歸功於唐代的陸羽,因為他對茶發生了與前人不同的濃厚興趣,把種茶、製茶、喝茶、茶具、品茶,以及相關的人物事項,全都當成學問,作為文化藝術來鑽研與投入,在公元七五八年左右寫了《茶經》一書,使得喝茶超越了只是為了解渴、解乏、提神這樣的實用功能,開展了飲茶之道的精神領域與審美境界。他不但創制了二十四種茶具,還規定了飲茶的儀式,讓喝茶的人按部就班進入茶飲的天地,進入一種淨化心靈的程序,由此得到毫不參雜任何功利的純粹歡愉。這種飲茶之道,真是「史無前例」,開闢了茶飲的新天地,不就是「茶道」的開始嗎?在一千三百年前,陸羽以畢生的追求與執著,為人類文明的發展增添了一頁新篇,就是,喝茶也有文化。
有人說,日本茶道有「四規七則」,講的是「和敬清寂」,儀式比較完整縝密,參加的人也心存敬意,循規蹈矩,態度認真,隨著茶人的點化,進入沉寂而虔誠的心靈淨化過程,這是茶道。中國人喝茶則不同,吵得很,尤其是廣東人帶茶樓飲茶,大呼小叫,我要一壺壽眉,你要一壺普洱,他要一壺香片,要叉燒包,要鮮蝦餃,要小籠包,這一桌要燒賣,那一桌要腸粉,此起彼落,鬧哄哄像齊天大聖鬧天宮,算是哪門子茶道?
說得固然有理,卻是以偏概全,只取當前的某種特定場合來比較。一是以廣東市井生活的飲茶吃飯,與日本古典精緻的茶會來對照;二是以飲食文化已經窳敗之後的中國日常餐飲,與日本十六世紀(相當明末時期)流傳下來的精英茶道藝術相比,當然會出現「中國粗俗,日本精緻」的結論。你為什麼不看看日本現在大多數人喝茶,喝的是販賣機裡打出來的罐裝烏龍茶;而中國在明末江南,文人雅士喝茶時,光是飲茶的場合就要講究:「心手閒適。披咏疲倦。意緒棼亂。聽歌拍曲。歌罷曲終。杜門避事。鼓琴看畫。夜深共語。明窗淨几。洞房阿閣。賓主款狎。佳客小姬。訪友初歸。風日晴和。輕陽微雨。小橋畫舫。茂林修竹。課花責鳥。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闌人散。兒輩離館。清幽寺觀。名泉怪石。」場合不適當,就無法正正經經喝一杯茶。這種講究雅趣的現象,其實就是茶道的第一步,先要有喝茶的環境,才能進行茶道。日本茶道首先講究庭園與茶室設計與布置,不是同樣的道理嗎?
再講回一千三百年前的陸羽,他不但創制了茶道,規定了茶儀,講究場合,還告訴我們,「茶性儉,不宜廣」,「最宜精行儉德之人」,提倡minimalism,講究簡約與德行,也可說是「和敬清寂」的濫觴。
喝茶要擇水
蘇東坡貶居海南的時候,曾寫過《汲江煎茶》一詩,前四句是:「活水還須活水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這首詩顯示了東坡樂觀豁達的性格,善於在困境中發現生活情趣,即使是貶調到天涯海角的荒陬,還會找到一處清澈的流水,自己從突出江面的釣磯上,大瓢小勺地汲取清流,以之烹茶。現代學者解詩,往往只強調詩情畫意的文字構築,很少認識到東坡所寫的情境,反映了他實實在在的生活面,講究的是日常情趣:要喝好茶,就要擇用好水。
喝茶要擇水,陸羽《茶經》就說的很明白:「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撩乳泉、石池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取汲多者。」所謂山水,是深山幽谷的流泉,因其透過適當岩層的過濾,既清澈又富有礦物質,烹茶最為適宜。瀑布激流,挾泥沙汙穢而下,不適宜飲用。沒有佳泉之時,遠離人境、不受汙染的江水,也還清洌甘美。而大多數的井水,是滲聚而成的地下水,流動性小,易受汙染,因此屬于下等。
陸羽之後半個世紀的張又新,著有《煎茶水記》,說到劉伯芻善於品水鑒茶,列出天下之水有七等:「揚子江南零水第一;無錫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蘇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三;丹陽縣觀音寺水第四;揚州大明寺水第五;吳淞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張又新說,他按照這張名單,一一試過,果然不錯。不過,他經過富春江桐廬嚴子陵釣台時,取清澈的江水煎茶,發現其鮮馥芳香遠過於揚子江南零水。後來又發現,永嘉的仙岩瀑布(當指雁蕩山之龍湫瀑布)也是水質佳美,不減天下第一南零水。富春江水清洌味美,在唐代,沿岸既無名列天下第六,可見一千多年前的江河水質,尚未經受「人定勝天」的努力,真是現代人難以夢見的美好。
張又新還舉出另一張「天下名水」名單,據說是陸羽自定的,羅列了天下二十處名水,如:「廬山康王谷水簾水第一;無錫縣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蘇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揚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東瀑布水第八;……揚州大明寺水第十二;……吳淞江水第十六;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桐廬嚴陵灘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這張名單中,名列第一的是廬山水簾瀑布水,與劉伯芻所列的不同;無錫惠山泉仍列第二,算是當時品鑑水質的共識,造就了所謂「天下第二泉」;揚子江南零水大大落後,成了第七;而張又新本人覺得心花怒放的富春江桐廬灘水,則淪落到第十九。
蘇東坡的老師歐陽修認為,張又新所舉的兩張名單都是「妄說」,都與陸羽評水的標準不符,因為把「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這個基本標準混淆了。歐陽修在《大明水記》一文中特別指出,陸羽明確告訴我們,別去喝瀑布水,喝了會生病,顯然不會把瀑布名列天下名水,而所謂陸羽名單中居然出現這麼多瀑布,真是匪夷所思。因此,歐陽修在《浮槎山水記》中痛斥張又新,說他是「妄狂險譎之士,其言難信」,恐怕是假借陸羽之名,瞎編的名單。
雖然經過歐陽修的駁斥,這兩張「天下名水」名單,卻一直流傳了下來,到今天還有人相信是陸羽親定的。不過,要現代人相信吳淞江(即蘇州河)水清冽甘甜,是天下名水,適宜烹茶,大概不容易。
唐朝瓷器上上品
說起唐朝的瓷器,浮現在大多數人腦海裡的,是唐三彩,彩色斑爛絢麗,造型生動誇張,讓人一見難忘。可是,以嚴格的定義來說,唐三彩不是瓷器,而是上了彩釉的陶器,以陪葬品居多。籠統而言,稱之「陶瓷」可以,稱為「瓷器」就不符合瓷器的標準了,因為瓷器燒製的火度要高,胎質要堅密不吸水,玻化程度亦高。除了唐三彩外,唐朝瓷器的製作,南北都有,在形製、胎質、釉色的發展上,也是輝煌燦爛,多姿多彩的。
陸羽《茶經》卷四,論茶飲用具,有一段說到茶碗的使用,分析不同瓷窯所出茶碗的高下,列了一個排名榜。他雖然沒有誰第一誰第二,可是按照次序一一列舉,名次卻十分清楚:越州瓷第一,鼎州第二,婺州第三,岳州第四,壽州第五,洪州第六。名次排完了,他又提出別人的不同看法,說邢窯可以媲美越窯,由此而論述了瓷器的審美標準,強調瓷色與茶湯的呼應關係。最後的結論,顯然把茶色與瓷色的對應作為品評標準之一,卻也提出了明確的器第評級基礎,把邢州白瓷打入另冊,還是越州青瓷第一。
陸羽比較邢瓷與越瓷的差別,舉了三條標準:「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邢瓷類雪,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從瓷器本身的質地而言,邢瓷色白,如銀如雪,越瓷色青,如玉如冰。拿洋人的比喻來說,就是「橘子蘋果,各美其美」,各有其追求的完美,比不出什麼高下的。陸羽評比的殺手鐗是第三條,茶色。因為唐朝的茶,製作工藝比不上今天,製成茶餅再研磨成末,烹出的茶湯多呈暗紅色,所以盛在邢瓷白碗裡,呈丹紅色,不好看,盛在越瓷青碗裡,則有「雨過天青」的愉悅,當然就勝了一籌,成了第一。經過陸羽這麼一評,把視覺的美感與味覺的美感併合,再加上茶香的嗅覺,撫摸越瓷如冰如玉的觸覺,色香味觸融合為美感的聚合,越瓷之美當然就天下無敵了。
陸羽的評比方式,並非強詞奪理,而是有其社會共識與文化基礎的。唐詩中就有不少篇章吟咏越瓷之美,都跟陸羽一樣,把瓷色與茶色連繫在一起。如陸龜蒙的《秘色越瓷》:「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遺杯。」又在《茶甌》詩中說:「崖如珪璧姿,又有煙嵐色。」明確指出,越瓷的「千峰翠色」、「煙嵐色」與飲茶有關,給人帶來了美感。晚唐詩人徐夤還有一首《貢余秘色茶盞》,說起越瓷,更是浮想聯翩,把大自然的美景全都編成了詩的意象,轉而形容越瓷秘色茶盞:「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云。古鏡破苔當席上,嫩荷涵露別江濆。中山竹葉醅初發,多病那堪中十分?」這些形容大自然的美麗詞藻,全都用來點綴越瓷了,越窯的上上品秘色瓷,當然是天下第一。
唐代法門寺地宮出土文物中,皇室用的茶碗就是越窯的秘色瓷。(一)
亦有道乎?
映著初春柔煦的陽光,我手持缺了半壁的瓷碗,拂去了上千年歷史蒙上的塵土,細細觀賞青瓷的釉色,的確是溫潤如玉,晶瑩如冰。也許是我的想像作祟,還隱隱透露出內蘊的靈氣,符合陸羽的茶具審美標準。
唐代的茶碗
不久前到大阪參加學術會議,住在城中的「中之島」,晨練閒逛,居然碰上了「東洋陶瓷博物館」,便抽空去觀賞一番。藏品十分珍貴而精彩,有不少展品標做「國寶」或「國家文化財」,其中有一只唐代邢窯侈口白瓷茶碗,引發了我的興趣與聯想。茶碗不但造型勻稱,而且釉色極好,白得發亮,澄澈皎潔,水平絕對不輸二十一世紀的陶瓷工藝,乍看之下,就像大丸或高島屋百貨裡擺放的現代瓷器精品,難以讓人相信是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文物。我不禁冥想,用這一只唐代邢窯茶碗,沖泡明前龍井或白茶,坐在晚風輕拂的敞窗之下,眺望夕陽西下的海灣,會是多麼愜意。一旗一槍的葉芽,或是雀舌一般的嫩尖,漂浮在白瓷碗的茶湯裡,澄澈淡雅,映照出一汪湖綠色的漣漪,該是品茶的極致了。
然而,茶聖陸羽在一千多年前,也就是出產邢窯精品的唐代,明確告訴我們,邢窯不是茶具的極品。要品賞茶飲的審美情趣,要體會喝茶的最高境界,使用的茶碗不是「皚如出上雪,皎若雲間月」的邢窯白瓷,而是浙江越窯的青瓷。他在《茶經》裡明確說過,邢瓷不如越瓷。
陸羽著眼的是飲茶的整體美感,同時重視茶湯的口感與茶具的色調,特別強調了味覺與視覺審美的統一。他舉出三大理由,說明為什麼邢窯茶碗比不上越窯:第一,邢窯瓷器潔白澄澈,像銀器一樣美觀耀眼,但是不如越瓷瓷色來得潤澤,像玉器那樣內蘊靈氣;第二,邢瓷雖然皎白如雪,釉質卻缺少越窯那種如冰的晶瑩;第三,邢瓷茶碗雪白,出的茶湯是一片綠色,像大自然的「千峰翠色」。陸羽的茶具審美標準,推崇越窯青瓷而貶抑邢窯白瓷,在唐朝成了共識,連皇室也採用越窯青瓷作為皇家茶具。
過去的學者從文獻上推知,唐代珍賞的秘色瓷就是越窯青瓷,卻苦於沒有實物證據。唐代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實物及賬冊,就清清楚楚印證了皇室用的茶碗就是秘色瓷。近二十多年來浙江慈溪上林湖越窯的考古發掘,出土了大量青瓷器物,經過對比研究,也明確證實,陝西扶風法門寺地宮出土的皇家秘色瓷茶具,就是來自浙江慈溪、餘姚一帶的青瓷。我在今年春天,還特別由浙江考古所的陶瓷專家陪同,到慈溪上林湖去考察青瓷窯址,在水波瀲灩的湖邊堆積中,翻檢出不少殘破的青瓷器皿。映著初春柔煦的陽光,我手持缺了半壁的瓷碗,拂去了上千年歷史蒙上的塵土,細細觀賞青瓷的釉色,的確是溫潤如玉,晶瑩如冰。也許是我的想像作祟,還隱隱透露出內蘊的靈氣,符合陸羽的茶具審美標準。
三年前有個國際茶學研討會,我在會上探討了陸羽飲茶審美對陶瓷釉色的影響,以及貶低邢窯白瓷的原因。有位國家一極品茶師(也是某大學的副教授)聽了,大不以為然,當場質疑,認為陸羽根本不懂茶湯色澤。他說,雪白的瓷碗是辨識茶湯最恰當的茶具,青瓷的釉色會影響我們辨識的標準,所以,當然是邢瓷要高於越瓷。最明確的例證就是龍井或碧螺春,以白瓷碗沖泡,茶湯碧綠,最合乎評鑑茶湯的標準。我說,我們討論的是唐朝的茶碗與茶湯,不是明朝以來的炒青綠茶。陸羽的時代,製茶技術遠不如今天,他說得很明白,那時製出的茶「茶色丹」,茶湯偏紅不好看,所以用青瓷碗的「千峰翠色」補其不足。品茶師說,我不懂歷史,可是懂得品茶,懂得辨別茶湯,陸羽說得不對,你也錯了。我這才認識到,有的品茶專家原來完全不懂茶飲的歷史發展,也難怪有人會說中國沒有茶道,日本才有。
在東洋陶瓷博物館看到這件邢窯茶碗,令我有今古交錯之感。
茶具的審美學
有人問我,什麼樣的茶具最能代表中國的茶道?也有人問過我,中國是不是只有茶藝,日本才有茶道?又問,日本茶道有一整套的規矩,特別珍愛茶具,還有視若拱璧的天目茶碗。中國人喝茶,特別珍愛什麼樣的茶碗呢?
這樣的問題看來簡單,回答起來卻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因為日本茶道的發展,大體說來,只有一條脈絡,源自中國的唐宋茶道,而中國茶道的發展,出現不同的歷史階段,改變了崇尚的方式與風格,也就出現了唐宋茶道與明清茶道的不同。喝茶的方式不同,珍愛的茶具也就不同,連茶碗的質地與顏色也「與時俱進」。所以,說來話長。
唐宋時期上層社會喝茶,主流的方式是把茶餅碾成茶末,然後烹煮或點泡,可稱做「研末煎點」法。日本人有系統學習茶道,學的就是這一套規矩與程序,雖有後世的變化,如千利休的「和敬清寂」之道,但萬變不離其宗,就是「研末煎點」法。當日本人在北宋開始系統學習茶道時,中國正流行「斗茶」就是把茶末在茶碗中敲打成沬鋍,好像浮起一層白蠟一樣,當人時稱之作「乳花」或「栗粒」。為了得到這樣的效果,襯托出白色的浮沫,如宋徽宗說的「疏星皎月,焰然而生」,茶碗最好是黑色的。蔡襄在《茶錄》中說的最清楚;「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因此,建盞黑瓷,就成了宋代最為崇尚的茶碗。
雖然建盞出自福建,也稱建窯,但日本人卻是在浙江目山中的寺院(主要為徑山寺)裡學的茶道,因此,就訛稱這種厚胎黑釉的茶碗作「天目碗」。一直叫到現在,連一些愛好茶道的中國人也以訛傳訛,看到建盞就大呼「天目」。
元明以來,中國人喝茶的習慣改變了,不再喝碾成末的茶湯,而要品賞炒焙清香的新茶。不再敲打出沫鋍為佳,而要看到雀舌旗槍的嫩汁嫩芽,載浮載沉在茶碗之中。那麼,最好的茶碗當然必須是細瓷白碗,襯出碧綠的茶汁,飄散撲鼻的茶香。這也就青花白瓷為士大夫鍾愛的主要原因,很實際,可以作為審美物質基礎論的最好例證。
可是有些人不能通古今之變,不明白唐宋飲茶方式與元明以來之不同,便大感疑惑。明末學者謝肇淛在《五染組》中,就不懂蔡襄為什麼說「茶尚白,故宜於黑盞」,大發疑問:「茶色自宜帶綠,豈有純白者?即以白茶注之,黑盞亦渾然一色耳。何由辨其深淡?」屠隆也有同樣的疑問,總覺得蔡襄說得不合理。倒是寫《茶疏》的許次紓畢竟是專家,明確指出,時代變了,茶具也變了:「茶甌古取建窟兔毛花者,亦斗茶用之宜耳。其在今日,純白為佳,兼貴於小。」
說俗了,就是喝什麼樣的茶,用什麼樣的碗。唐宋茶道以斗白沫鋍為目的,茶碗的審美標準就是建窟黑瓷;明清喝茶以碧綠的嫩芽嫩汁為主,茶碗的上品就是景德鎮的青花或德化的白瓷。也不知道崇尚唐宋茶道的日本人,聽不聽得進這種通俗的道理。
以此類推,若問今天喝龍井或碧螺春,什麼樣的茶碗最合適?附耳過來,別告訴別人,答曰:玻璃杯。
明前、雨前
清明前後,剛好在杭州讀學。好友與龍井村的茶農相熟,一定要送我最上等的明前茶,就親自開了車,帶我到茶農家裡挑茶葉,約好要清明之前風和日麗那天採的。賓主寒暄了幾句,就翻開儲存茶汁的石灰缸,裡面一包包茶汁裝在塑料袋裡,清楚標明了日期。茶農挑了一包,說這一天風清氣朗,早上還有露水呢,即採即做,分量不多,大概有一斤多,都給貴客吧。他取出一張桑皮紙,放在秤上,十分俐落地勻好,裏好,像包粽子一樣包得相當嚴整,外面罩上塑膠套,封緊,再用一根塑膠繩一紥,交給我,說這是今年最好的明前龍井,都給你了。我提著桑皮紙包,看著外表毫不起眼的包裝,心想,這樣珍貴的頂級龍井,用鄉下粗紙包了個嚴嚴實實,就像浣紗在苧蘿江邊的西施,裏上層層粗麻布,唯恐世人的眼光褻瀆了國色天香。
人人都知道新茶好,搶著要驚蟄以後、清明之前剛剛冒尖的嫩芽,是物以稀為貴,還是明前嫩芽真的就遠勝清明之後、穀雨之前的茶芽?二三十年前,還經常聽到懂茶的人盛稱「雨前」,現在很少人講了。眾口一詞,只誇「明前」,好像清明節是茶葉的忌日,過了這天,概屬次品,再也難沾尊口了。
古人也講究「明前」,可是,自從明代飲茶專注芽葉沖泡之後,似乎更崇尚「雨前」。陸羽《茶經》說:「凡採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說的很寬,包括了整個春天,也就是說春茶都好。講究「明前」,一開始是唐代皇家貴族驕奢淫侈的「擺譜」行為,要民間進貢珍稀新茶,以應「清明宴」所需。驚蟄一過,就趕著老百姓上山採茶。餐館寫過一首《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也就是大家熟悉的「七碗茶」詩,其中就說到「天子須學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茶民可就苦了,忙著到山顛懸崖去採茶,引發詩人的概嘆,「安得知,百萬傳藝生,墮在顛崖受辛苦!」
宋代茶藝如《東溪試茶錄》《品茶要錄》,都說福建北苑氣候溫暖,茶芽萌發得早,因此,「民間常以驚蟄為候」,其他地方則要晚半個月,也就是清明之後。宋徽宗在《大觀茶論》裡講「天時」,指的也是北苑貢茶,只強調驚蟄之後,也就是明前採造的茶。不過,唐宋飲茶的方式與今天不同,用的是團茶研末法,其實品賞不出「明前」「明後」的。
明代製茶工藝改變,掌握了炒青技術的妙諦,這才次第出現了明清以來的綠茶精品,如龍井、碧螺春之類。也因此,造就了新的品茶標準,講究茶葉本身的色香味,口感更加細膩細緻。明初就有朱權的《茶錄》說:「於穀雨前,採一槍一葉者製之」。「明代中葉之後,張源《茶錄》指出:「採茶之候,貴及其時。太早則味不全,連則神散,以谷雨前五日為上。後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讚揚的是「雨前」。品茶大家許次紓,在《茶疏》裡說得更清楚:「清明、穀雨,摘茶之候也。清明太早,立夏太遲,穀雨前後,其時適中。若肯再遲一二日,期待其氣力完足,香烈尤倍,易於收藏。」還批評了蘇州松江一帶的人不懂:「吳淞人极貴吾鄉龍井,肯以重價購雨細者,狃於故常,未解妙理。」
許次紓指出了品茶的關鍵:明前茶中氣不足,穀雨前後的茶葉才韻味飽滿了。不過,本世紀以來全球,茶芽萌發得早,也許明前茶已暖化經氣韻豐滿了。所以,人們對「明前」趨之若鶩,無可厚非。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確定了「雨前」就是次品。(二)
茶亦有道乎?
七碗茶
九世紀初的唐代詩人盧仝,自號玉川子,寫過一首詩《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題不怎麼吸引人,不過是說動筆寫詩,感謝姓孟的諫議大夫寄了新茶來。可是,其中有幾句,倒是膾炙人口:「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勻勻清風生。」
這就是一般通稱「七碗茶」,不但古人詩詞常引做典故,現代更是普遍。在台灣,甚至有家連鎖快餐店以此作招牌,還把餐館的詩句製成布招,招徠顧客。有趣的是,快餐店不賣大碗茶,賣大碗麵,大概是希望顧客連吃七碗吧。人人都引「七碗茶」的後果,是一般人以為盧仝的詩題就是「七碗茶」,而全詩就是寫的連喝七碗茶,快活似神仙。
其實,這一段只是全詩的中間部分,固然生動活潑,並不能代表全詩的蘊意。全詩共三段,波折起伏,相當精彩,不但說了喝茶的樂趣,也反映詩人的人道關懷。
第一段寫詩人白天睡大覺,突然有人叫門把他吵醒,卻是孟諫議寄來的新茶。這就使得詩人聯想翩躚,想到驚蟄以後茶民入山採茶,上貢朝廷。「天子須賞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多麼大的威勢!這樣採下的嫩芽,當然是上好的茶葉,居然自己也得到饋贈,便高高興興煎來吃。
第二段寫的是連喝七碗的情景,簡直是飄飄欲仙了。可就在登仙羽化之際,詩人筆鋒一轉,在結尾一段問道:「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墮在顛崖受辛苦!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合得蘇息否?」
這個轉折,使飄飄然的自我陶醉,回到了人間,想到億萬勞動的老百姓,為了採茶而在顛崖受辛苦。還盼望諫議大夫能有行動,使百姓得以蘇息。讀來不禁令人想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充滿了同情與愛心。毛姆有本小說,叫《茶與同情》,當然與盧仝無關,卻很貼切地形容了的詩。
西山碧螺春
在蘇州的南郊,過了木瀆鎮,就是煙波浩渺的太湖。東邊有半島延伸入湖,是洞庭東山;西邊遙遙相對的是個大島,即洞庭西山;其間還有一個小島,叫三山。一般總稱洞庭山,最有名的就春天旁的「碧螺春」茶,秋天旁的「洞庭紅」橘子。
凌濛初的《拍案驚奇》卷一,形容「洞庭紅」價廉物美,比福橘便宜,而另有風味。因此,這項特產至少在明末已經聞名遐邇了。「碧螺春」一名出現較晚,據說是康熙皇帝取的名,因為嫌土名「嚇煞人香」太俗氣,便想了個高雅的稱呼。現在已成為舉世聞名的高檔品牌了,各地效顰者不少,但最好的還是出在洞庭東山與西山。
我在清明前一日,和朋友到西山去賣茶。在鳳凰村一戶茶農家裡,看碧螺春炒製的經過,讓我大有啟發,想起了劉禹錫當蘇州刺史時(公元八三二~八三四)到西山試茶,寫的《西山蘭若試茶歌》;「山僧後簷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莞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嘴。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驟雨松風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悠揚噴鼻宿酲散,清峭切骨煩襟開……。」
我們看到剛採下的茶芽,嫩綠纖幼,真如鷹嘴雀舌一般。茶農就像劉禹錫見到的山僧,滿面笑容,說要炒茶給我們看,炒碧螺春的方法,是一個小炒焙,另一人添柴草管灶。茶農夫婦兩人頗有默契,隔著一面灶壁,炒起清明前一日的新芽。大約十五分鐘左右,經過翻炒,搓揉,碧螺春就製作完畢,滿室芳香。隨即在杯中沖上熱水,再投茶其中,就看到蜷曲的茶芽逐漸展開,還有雲霧一般的白色茸毛在杯中浮沉上下。輕啜一口,真是悠揚噴鼻,清峭切骨。
劉禹錫過訪的西山蘭若,應當是西山的水月禪院。題作陳繼儒的《太平清話》說:「洞庭小青山塢出茶,唐宋人貢,下有水月寺,即貢茶院也。」在唐宋期間,這種貢茶稱水月茶或小青茶,也就是「嚇煞人香」茶的前身,若是不管名稱,只讀實質,則劉禹錫在西山試的茶,就是碧螺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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