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自己只要離開孩子就坐立難安。我會想像他們在做什麼,渴望待在他們身邊、擁抱他們。我想知道他們的一切,想知道他們成長的過程。我想,這就是母性:讓你避之不及,卻又趨之若鶩。
我九歲的姪女在車裏翻箱倒櫃,不知從哪兒摸出衛生棉,撕開包裝,玩起裏面的棉絮。
「這是什麼?」
「這叫衛生棉。」
「幹嘛用的?」
這是敏感的問題。要解釋衛生棉,得先解釋月經,這表示要解釋整個生命形成的過程。我不知道哥哥、嫂嫂有沒有跟她說過這些。
「嗯,你知道小寶寶是從哪裏來的吧?」
「不知道。」
怎麼辦?她哥哥就在後座,我不希望她用異樣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性別,而且,我希望她爸爸(也就是我哥哥)能親自跟她聊。我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到了收費站,姪女已經把衛生棉丟在一邊,玩起車上的CD音響。我鬆了一口氣。
事後哥哥告訴我:「我沒辦法告訴她女人的事,也許將來你可以跟她解釋。」
過去十八個月來,我就像姪子、姪女的媽一樣:送他們去打球、參加學校活動、看醫師,晚上盯他們寫作業、教代數、研究內戰經過、上麥當勞、藏洋芋片、餵藥、洗衣服……為了這些,我拋開很多分內的事,即使內心覺得沒有道理,我還是愈來愈像他們的母親。
我送孩子們回家,哥哥請我在外面等一下。哥哥、嫂嫂要告訴孩子們,嫂嫂的癌症治療失敗,快過世了。哥哥希望我可以進屋陪他們度過這最困難的一刻。不一會兒,哥哥出來了,在我耳邊說:「孩子們幾乎要崩潰了,他們想見你,但什麼都不想說。」
屋裏一片震驚與悲傷。嫂嫂因止痛劑陷入半沈睡狀態,一隻手還靠在低聲啜泣的姪女身上。姪子雙手交叉在胸前邊哭邊踱步,像個早熟的少年。我抱住他,他直直地靠在我身上,眼淚傾瀉而下。我心中無限憐愛澎湃,好似有一股摯愛注滿我的心房。我只有一個想法:「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但是,我會嗎?
嫂嫂剛發病時,哥哥就詢問我跟男友可否搬到他們家。他說,我們什麼都不必做,他只希望家裏多一點人。當時,我只用「看看情況再說」、「不要想太多」之類的話應付過去。但這問題總給我窒息的絕望與毀滅感,幾年前,我決定不生小孩時,就是這種感覺。當時,在生育小孩與全心寫作間,我選擇了後者。
養小孩對我而言,並不是自我實現或回饋社會的方式。而且我知道,一旦有了小孩,我一定會愛他們到無法自拔,以致喪失自我。我無法忍受小孩成為我生活的重心,寫作淪為副業。但當姪子、姪女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嗷嗷待哺時,我卻毫不遲疑地掮起母職,無法回頭。
我的顧慮開始了。我將全副精力、愛憐及熱情都給了姪子、姪女,然後深深惋惜自己必須捨棄生命中的一部分。哥哥的問題,就像要我重新選擇,到底要不要生小孩。
每次帶姪子、姪女出去,別人都直覺地把他們當成我的小孩。有一次,我帶他們去買衣服,店員問我:「你女兒多大?」我直覺地回答:「九歲。」這讓我覺得很輕鬆,因為我扮演起一般人希望我扮演的角色——母親。
以往,我總要費盡唇舌向那些質疑我不生小孩的人解釋,我不是不愛小孩,不生小孩也不是因為童年失寵或天性自私,只不過是選擇另一種生活形態罷了。但在跟姪子、姪女相處時,我卻會不經意地掉進母親的角色裏。像當他們從球場衝出來抱住我,或是姪女在屋外大叫:「媽,我要喝汽水。」(當她進廚房發現是我,總會笑著改口說:「姑姑,原來是你。」)時,我們的互動,就像母親與子女般,如此自然而不做作。可是,我畢竟不是他們的媽,也不想當他們的媽。只是長時間相處下來,我真的能說不是就不是嗎?
常有人臆測我不生小孩的原因:離婚?找不到對象?年齡過了?現在他們的臆測更加離奇:「這不是太完美了嗎?」「你自己沒有小孩,姪子、姪女卻像你的小孩一樣。」「這也許是上天的安排。」
許多名著都是這樣開始的:未婚的阿姨或姑姑搬進家裏照顧生病的媽媽,直到媽媽過世,之後就成為代理媽媽,成為爸爸「精神上的老婆」,幫全家人做家事、帶小孩……但這意味著某種程度的犧牲:犧牲自己的故事,來成就別人的故事。
我很想說服自己,不必整天待在姪子、姪女身邊,只要知道有人愛他們、照顧他們,不論我在不在身邊,他們都能感受我的支持,健康地成長。但是,卻有好多事要擔心:姪子小趾上的裂痕始終好不了,因為我哥哥沒時間幫他買藥、孩子的衣服乾不乾淨、學校在鬧頭虱、姪女的朋友嘲笑她、姪子在學校跟同學討論夢遺、姪子甩起門來不理人、孩子們有沒有吃青菜、是不是吃太多甜食等等。我哥哥當然也擔心這些事,但他已經筋疲力竭了。他還要管馬桶不通、吹風機壞了、狗狗腳受傷、牛奶喝完了……種種瑣事。
有一次,學校要演出「哈比人歷險記」,家長們開會討論誰要擔任舞台經理、道具及服裝設計,出席的全是母親,嘁嘁喳喳地討論去年的演出,她們彼此都很熟,對籌畫過程也瞭若指掌。一位媽媽說:「要讓那些上班的爸爸也能參與。」其他人就同聲附和:「對對對,這是整個社區的事。」我之所以出席,只是不想讓要參加演出的姪子覺得寂寞;只是一位母親早逝的朋友曾告訴我,她常覺得自己像孤兒似地被丟給不同的人照顧,而我不希望姪子有這種感覺。但我仍覺得自己像個冒充媽媽,像個局外人。我不在乎誰是舞台經理,我只覺得無聊,急著想回家寫作。
但我發現,自己只要離開孩子就坐立難安。我會想像他們在做什麼,渴望待在他們身邊、擁抱他們。我想知道他們的一切,想知道他們成長的過程。我想,這就是母性:讓你避之不及,卻又趨之若鶩。
【文/CAROLYN MEGAN;節譯/莊懿婷】
【完整內容請見《講義雜誌》2010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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