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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死,焉知生」,「日光流年」既是時間的意象,也是一次直面死亡的宣言。人生無非兩件大事:忙著活,或忙著死,有時候,掙扎地活著比決絕地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氣。

  小說講述了三姓村人如何對抗死亡的悲壯故事。村裡的人初時與別的人世一樣,人畜兩盛,生命也都活到八十歲,但是一代一代的出生與消亡,壽命卻慢慢銳減。從前村人多患上黑牙病,關節病,彎腰駝背,骨質鬆疏、肢體變形,基至癱瘓在床。後來甚至大都死於喉堵症,壽命從六十歲減至至四十歲,終於到了人人活不過四十歲,外界不與三姓村通婚往來、由他們自生自滅。一代代的村民在村長的領導下找尋治病的偏方,毫無所得。到了村長司馬藍這一代,他斷定村人的病因是水質不良,因此號召開山修渠,引進百里以外靈隱渠的活水。他發動村中的男人到城裡為燒傷的人賣皮,女人到妓院賣淫,有者還賣婚、捨身,希望以此換來皮肉錢,作為村開渠引水的資本。然而等到村人開通靈隱渠,引進的水源卻是髒臭不堪……。

  由死及生、為生而死、死而向生、生而向死,人人無法逃避這種生死循環的宿命,悲劇就此展開了。旱災、蝗害、饑荒……死亡發生之後,一切才是開始,沒有結束。

本書特色

  寫出最多禁書的當代重要小說家
  閻連科創造了中國人最大的痛---預知死亡

  21世紀中國群眾版薛西佛斯神話
  托瑪斯.曼的霍亂,卡繆的瘟疫,馬奎斯的光怪陸離,馬丁.艾米斯的時光錯置
  在孤絕的冷漠中,思考生存情境,重新定義道德
  再如何時光錯置,權力與情欲不斷輪迴
  閻連科迄今為止最受爭議的長篇小說
  無懼生死忌諱,勇敢觸碰人性中詭譎的瘋狂

  2010年4月「21世紀世界華文作家會議」,閻連科受邀首度來台,與讀者分享他小說中能 / 不能說的真相。

作者簡介

閻連科

  著名作家,1958年出生於河南嵩縣,1978年應徵入伍,1985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1991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79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情感欲》、《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等8部,中、短篇小說集《年月日》、《黃金洞》、《耙耬天歌》、《朝著東南走》等10餘部,散文、言論集5部;另有《閻連科文集》12卷。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其他國內外文學獎項20餘次。其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義大利、荷蘭、挪威、以色列、西班牙、塞爾維亞等20種語言,在20多個國家和地區出版。2004年退出軍界,現供職於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駐校作家。

名家評論

  ……以惡疾,以身體的病變來影射一個社群的頹廢,是當代大陸小說常見的主題。《日光流年》尤其讓我們想起了李銳的《無風之樹》。李銳筆下的山西呂梁山山村裡,所有居民都染上大骨節病,成年人也形似侏儒。他們生活在封閉的環境下,一籌莫展,世世代代忍受不可知的宿命,直到一個健康的女人逃荒來到山上,引發了一場駭人的公妻鬧劇。作為敘事者,李銳寫山村村民的無知與無助,喟嘆之餘,卻也保持蒼涼的抒情距離:所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與此相比,《日光流年》的喧鬧與庸俗活脫是話本小說口氣的延伸。三姓村民的意志力不能不令人瞠目以對。外面的世界無暇顧及他們的病痛,但他們不甘坐以待斃,在村長的號召下,他們展開自立救濟。然而事與願違,他們越是努力,越體驗了一切嘗試的徒然。

  值得注意的是《日光流年》的倒敘形式。小說從司馬藍的死亡寫起,上溯到他的出生,再上溯到三姓村其他世代的抗病努力,所以司馬藍的故事是一節節後退的方式,逆向發展,他的出生必須含蘊在他的死亡裡---一切的生命都是倒退歸零,都是生命的否定。閻連科的實驗未必完全成功,但他的敘事結構是他歷史觀點的重要線索。在司馬藍之前,藍百歲帶領全村村民翻地,企求改變土質。為此他的親弟弟累死在田中,而他的親生女兒也被送給了公社主任。藍百歲之前更有司馬笑笑不畏饑荒和蝗災,發動村民廣種油菜;還有第一代的村長杜桑則鼓勵村民大量生育---人多好辦事。凡此都不足以破解三姓村民四十歲死亡的大限。司馬藍死後,他們的命運想來仍是如此。

  閻連科以工筆刻畫三姓村各代的艱苦卓絕,他的敘事「黏黏稠稠」,本身就濃得化不開。三姓村村民在劫難逃,但是他們前仆後繼,一輩又一輩的犧牲奮鬥。《日光流年》讀來幾乎像是世紀末中國群眾版的薛西佛斯神話。閻連科自謂藉這樣的描寫「尋找人生原初的意義」。但已有評者指出,小說內裡包含一個虛無的烏托邦邏輯。三姓村人故步自封,唯村長之命是從,他們進行一場又一場的抗爭,注定墮入徒勞無功的輪迴。敘事者越是要轟轟烈烈的渲染村人的慘烈事蹟,反而越凸顯了理性的消磨,救贖的無望。

  回到前述的露骨寫實主義與受虐欲望邏輯,我要說這也許正是閻連科鄉土敘述的美學本質:三姓村的故事說不盡,講不完,因為他們的苦難還沒有到頭,也到不了頭。他們與死神搏鬥最大的本錢,就是不怕死。但故事的前提卻是他們等待死亡的必然到來,還有延長等待的時間。是在這延長般的等待中,閻連科調著方法將同樣的故事做不同的講述。受苦,或是自虐,是敘事得以持續的原動力,敘事存在本身就是預知---也是預支---死亡紀事。

  三姓村的百姓在大家長的帶領下與宿命搏鬥,然而耙耬山區的土地不能帶來生機,靈隱渠的水竟然是腥臭無比的死水。《日光流年》最後寫了一則犧牲與代價之間的詭異交易。不論薛西佛斯式的存在主義,還是愚公移山式的毛記神話,都不能完整解釋閻連科的受苦哲學。如《年月日》、《耙耬天歌》所示,當人成為他所種植的作物的肥料,或是促進子孫健康的良藥,生與死的秩序已經顛倒。「置之死地而後生」:閻連科的版本不折不扣是個詭譎的教訓。這個教訓在《日光流年》達到高潮。死亡是敘事的開始,而不必是結局。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及文明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引自〈革命時代的愛與死---論閻連科的小說〉,收入閻連科,《為人民服務》(台北:麥田,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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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0年04月02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0835830
裝訂:平裝

(選自第十二章)
司馬虎終於到人群背後了。他聞到有淡涼一股水氣飄過來,一絲一線,輕輕柔柔,在日暖中還有些淺青色的薄荷味,看上去如同日光下飄來了時有時無的青色的煙。日頭已將至正頂,由金盆一圓,變成了一顆熟透的瓜果,掛在天空彷彿有許多鬆動,久看時就發現它晃來晃去,似乎隨時會咣的一聲掉下來。山脈由黃亮轉成了赤紅,土地和荒草野坡都如洗染了一般。三姓村的人們,由於激動,由於蹦跳,由於不停地去敲打鑼鼓,男人們大都汗汗浸浸,水濕了衣領和肩背,有人開始把上衣脫下來,露出赤裸的上身就像漆過的紅松。從上游漫下來的水氣,如破窗而入的風樣越來越濃。有更多的村人不約而同地從渠岸往上游走過去,蹬落的土塊不停地朝著渠下落。杜柏在追著人群喚,說走到渠下,走到渠下,不要蹬塌了水渠,就有人說那麼幾十里的水渠都用石頭砌了,用洋灰糊了石縫,為啥到了門口這二里咋就不砌不糊呢?在渠上流過血的男人就吼道,你他娘的,讓人喘口氣兒吧,就是再賣皮買洋灰,也得讓大腿養上一年傷。還有的孩娃,為了不踩踏渠土,就跳進渠裡,沿著渠底朝著上游跑。有一股涼風從上游吹下來,濕潤的水氣如雨天的陰潮一樣轉眼到了渠末口,所有的村人們都吸了一鼻子。司馬虎柱著枴杖立在人群背後的一塊石頭上,他從人群縫中望出去,那二米寬,米半深的水渠,在山脈田野上這一段,如無休無止的紅馬槽。不用水時就讓水從這馬槽口如瀑布樣跌到溝下去,於是人們就狂亂在溝前的渠末端,把杜家的一片剛播上的小麥地踏得又硬又平,閃著深紅的光澤。依然是灰色的鞭炮聲,依然是紅綠白亮的響器聲,依然是紅彤彤的哭笑聲。日光在這一片喧鬧中被震得哆哆嗦嗦。

頭頂上要落回溝裡的烏鴉在半空盤旋不止,不敢低飛只好朝梁頂飛過去。司馬虎走近槽口扶著那塊刻著「引水來延年益壽,司馬藍功德無量」的石碑立下來。他看見杜柏將一把燃著的紙菸往響器班的手裡塞,手忙的就塞進人家的嘴裡去;不忙的把菸遞上去,說「吸!吸!水通了,是村裡大喜的日子哩。」那樣子好像是他把水引到了村落裡,功德無量的是他杜柏樣。於是,司馬虎心裡嘩啦出一個翻動,在人群搜尋幾眼,喚叫著「村長咋沒來?我哥咋沒來?」聲音吵雜,一世界鬧騰,沒人聽見他的叫,他就用手不停地拍著石碑頭,大喚「都他媽叫啥呀,都他媽叫啥呀,誰回村快把我哥叫來,沒有我哥哪兒有這靈隱水。」依舊沒人聽見他的喚,他急得往地上一坐,用手去拍那石碑上的字:「二豹——藤——蔓我日你們祖宗——我是民兵營長啦,你們誰都不理我,看我腿好了如何收拾你們吧。」這時候,山脈上的水氣由清藍濃成了薄黑色,涼氣陰陰包住了村人們。不消說水是終於要到近前了,也許已經到二百米前的渠彎處,也許那些湧到上游的村裡的大孩娃正在水頭撩潑著靈隱水又戲又鬧哩,翻天覆地呢。這邊的人們,喘過了一口勻氣兒,把嗩吶的喇叭對著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動,臉上漲紅如血,汗珠在額門細密如雨。

吹笙的搖頭晃腦,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還有一個男人,敲著村裡的舊鼓,在麥地裡旋著腳步跳動,踢起的土粒不斷落到別人的臉上和脖裡。又一陣鞭炮的急鳴,如迎親的已經到了村頭或門口,金砰紅啪,天空中響聲不斷,紙屑飛舞,渠頭上一片都是寸厚的馬糞紙,踩上去如踏在林地的落葉上,從腳下跳盪出的火硝味在半空滾來滾去,一時間把清涼的水氣燒得又焦又白,又一時間被水氣澆壓在地面,成了水潑火燼的濕碳味。那些在靈隱渠上破皮斷骨的男人們,開始享受著男人們的尊嚴,他們蹲在一邊抽著紙菸,臉上又堆又砌地碼滿了「沒有我們這水能流到村頭嗎?」的興奮,望著村裡的女人和孩娃,眼角的孤傲和得意,落葉一樣哩哩啦啦往下掉。柿樹楝樹上的孩娃們,最先看到渠彎那兒有嘩嘩的白水從渠裡朝下捲,他們搖著樹枝,大喚大叫,啊呀啊呀的叫聲,打得日光東倒西歪,樹影人影搖擺不定。藍家的一個孩娃從一丈多高的樹上被搖掉下來了,女人們的驚叫還沒有被止住,他一骨碌站起來就往樹上爬。女人們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又哭又笑了,她們一個按著一個的肩,後邊的恨不得踩到前邊的肩上去,恨不得把脖子伸到上游的流水上。他們雖不哭不笑,可嘴都張得又大又圓,發出一聲聲古怪的嗚嗚來。


司馬虎還在那塊石碑旁,他叫著「誰回去喚喚村長呀——我腿疼,誰回去快把我哥叫來」。杜柏對他說:「虎,村長累呢,你讓他好好睡個透徹覺。」說完時司馬虎還想說啥兒,杜柏就又如村長一樣過去召喚喝令渠岸上的人,讓他們跳到渠裡把塌進去的一堆堆土給挖出來。聽著杜柏的喝三吆四聲,看著杜柏人到令到的指手畫腳,司馬虎不用手去拍打石碑了,他用他的枴杖一下一下去砸那石碑頭,罵他的媳婦瘋到哪裡了,罵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喚他哥。說我日你們的親娘呀,全村都是沒心沒肺的豬,餵不熟的狗,沒有良心的騾子馬,這時候都把我哥忘掉了。然就在這當兒,水渠的拐彎那兒,去上游迎水的年輕人,又簇簇擁擁回來了,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群成了人的大孩娃,他們回跑著,越來越近,每個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擺,好像要制止啥兒樣,嘴裡一連聲兒叫著「不好啦——不好啦——」卻並沒說什麼不好啦,就那麼一連聲兒叫,臉色青紫,喚聲白亮,腳步飛快不息,在半空擺動的手如冬風中的一片小樹。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們,聽到喚聲站將起來了。女人們的嘴無聲無息了。樹上的孩娃們驚愕著不言不語。響器班偃旗息鼓。鞭炮聲戛然而止。山脈上突然靜下來,日光和風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們痴痴怔怔呆在各自的原處,聞到了愈加濃濃的水潤氣中有股腥紅腥白的水臭味。都看見快到近前的水流聲白嘩嘩地響在日光裡。還有土地吸水的聲音吱吱吱吱,像一個山脈坐滿了吸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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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柏問:「咋的啦?」

跑回來的葛、蔓和二豹,癱坐在人群面前,連指幾下身後跟來的水渠頭,「你們看吧,不得了啦——」
所有的目光都哐哐噹噹集中到了水渠上。都看見沿渠而下的流水,最前的水頭,泥黃呼呼的在日光下,如不斷捲著的一條蓆,有許多草棒樹枝,在那半尺高的水頭翻上又翻下。

漸漸那水頭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涼的臭味撲過來。是一股半鹽半澀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門前酵白的糞池味。村人們都把鼻子吸了吸,一片目光盯在那鋪天蓋地的氣息上。開始有男人朝那水頭湧過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黑臭的氣味愈發濃烈,黏黏稠稠,把秋天耙耬山脈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來。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腥烈的黑臭糊塗住,如霧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說話了。一片驚愕的白色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黃面龐。一片被壓到最最細微的短促呼吸。太陽升到了頭頂,遼闊無邊的山脈上到處是濁泥的色澤,只有身邊馬槽一樣的水渠還是它的本色,還有它本來的土腥土味,似乎借了靈隱水腥臭的幫襯,使它的新土氣臭比原先更為鮮亮,更刺鼻目。流水越來越近,翻捲著到了眼前。水深約有渠深的一半,被吞進水裡渠床上的鬆土,發出一種更加響亮的白哇哇的叫聲。水頭撲打著渠岸,像無節無律的數十雙手在拍打著誰家的樹木和牆壁。渠崖上本不算鬆軟的礓土,千年渴餓般地猛吸著流水,抓撈著水面的枝枝棒棒,貪婪了,過度了,流水就把它一塊一塊從岸上撕下來,砰拍一響,小小大大的土塊砸落進水渠裡,腥臭的氣味就愈加濃烈地朝人們面前推搡一下子。

村人們誰都不語,分開立在水渠兩邊,望著流水從腳下哐哐咚咚流過,臉上莫名的不解,灰濛濛塵樣飄著。發黑的污草,泡脹的死鼠,灌滿泥漿的塑膠袋和舊衣裙、舊帽子,紅的死畜肚,白的髒毛皮,擠擠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上游的那兒,開始有幾隻烏鴉還是別的鳥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張張,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下游渠末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開的門樣等著流水一泄而出。渠水從人們腳下過去了,村人像被人脫了襪子樣,從腳底生出來的寒涼迅速地擴展到全身去。樹上的孩娃剛才還呼天喚地地驚喜著,這一會卻都縮身焉聲了。有幾個叫著爹娘,說這水咋這麼臭呀,要把人都給熏死呢。可他的爹娘卻白他一眼,他們就知趣地無聲無息了,一動不動了。女娃們都從樹上下來了,過去默默拉著娘或姊的手,把頭勾下來,彷彿渠水是因了她們才變得漆黑腥臭呢。

一片死靜。

渠水轟鳴。
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潤。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靈隱水,終於走完了它的六十里,從三姓村人的腳步下,無所顧及地到了馬槽口似的岸渠頭,轟嘩一下跌進溝裡,驟然之間,巨大的靜謐沉默中就水響一片了。溝崖上的荊樹在水流下搖搖擺擺,不斷有草枝、布衫和脹圓肚子的水袋兒掛在樹枝上。村人們沒有誰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溝崖的景致,沒有人看水從崖上跌下驚飛的一群家在半崖的黑烏鴉。他們一列兩行站在水渠邊,無休無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流水上,看著水面上黑色的布片,腐爛的水草和白嘩嘩的泡沫從他們腳下遲遲滯滯流過去。杜柏爬在渠邊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麵湯樣放在鼻前聞了聞,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後軟軟地坐下往死裡沉默著。許多人都學著杜柏的樣,舀水聞聞默著坐下來,臉上厚下的不解,實實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為啥兒世代活不過四十歲。水渠兩岸,山梁上下,耙耬山脈,甚或是一個人世,除了黑色黏稠的水響,沉默連著沉默,無邊無際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給罩住了。誰都不言不語。誰都不扭頭探望。誰的臉色都呈出堅硬的青色,蹲著或是站著,彷彿是蹲站的一片死屍。時間如凝固的石頭一樣。日光落地有聲,流水悲鳴哀傷,村人們的呼吸坎坎坷坷。過了許久許久,過了歲歲年年,忽然間有誰小心地問了一句:「咋會事兒呢?杜流和大豹咋還不回來呀?」跟著就響起一片「咋會事兒,杜流和大豹咋還不回來」的問話聲,隨後就開始目光相撞了,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臉上去。杜柏的臉上是一層死灰色,他不看村人,只望著上游像看見了啥兒樣。就看見泡白的死豬、死鼠炸著毛髮從上游漂下來。從村人面前過去時,豬白鼠灰,如一灰一白、大小兩袋麵粉從水面流過去。有人開始吐起來,吐出的黃水流在渠岸上。杜柏把手扶在了他的喉嚨上,像喉嚨疼痛一樣臉上扭曲變形了。竹翠和她的兩個妯娌媳婦並排坐在挖渠翻出的新土上,眼睛又大又圓,白茫茫盯著渠水,又像啥兒也沒看樣。藤坐在地上無休無止地看著上游梁上的路。葛、蔓和二豹站得又硬又直,在人群中像是無枝無杈的幾棵樁。

有人看見司馬虎往村裡走去了。他丟掉了雙枴,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一陣風,似乎從來雙腿就未曾化過膿,未曾生過蛆,未曾拐過腿,可他身後的路上,不斷有麻雀和烏鴉落下來跟著他的雙腳啄食兒。這個時候,藤忽然從地上站起來。她騰的一聲站起來,圓脹的肚子把半空的腥臭推得像氣流一樣滾一下。她說你們看,那人是不是大豹?所有的目光便都嘩嘩啦啦被她帶到上游的水渠上,水渠裡有一塊門板,門板上像放著一袋糧食一樣漂下來,那漂著的糧食後——渠岸上跟著一個人,近了些就看清果然是村裡武高馬大的傻大豹。他肩上扛著兩張圓鐵鍁,看見村人們,把鍁往胳膊裡一夾,縱身跳下水渠,就把那袋糧食抱將起來了。他抱起的是一個人,是杜流。是快要做副村長的司馬藍的大女婿。他抱著泡得腫脹、水濕淋淋的杜流趟著渠水朝著村人走過來,立刻間,天空中有了一片厚厚重重的驚怔和木呆,村人眼前的日頭便像墨汁一樣黑暗了。人們看著大豹探著身子把死屍放到渠岸上。放死屍時他的鐵鍁落在了門板上,又追著流水把門和鐵鍁撈上來,看著一村望著他痴痴不動的村人們,他立在岸上說——你們快來接我呀,杜流兄弟比一袋糧食還沉哩。從杜流身上淌下的水,順著他的褲子流進了他的鞋窩裡。他說著走了兩步腳下嘰哇嘰哇響,索性用這只腳脫了那只鞋,又用那只腳脫了這只鞋,砰砰兩下把兩隻鞋踢到水渠裡,讓那鞋和船一樣漂下去。

村人們從木呆中站將起來了。站將起來後,卻都依然木呆,沒有人敢上前一步,去把大豹手裡的死屍接過來。大豹就抱著杜流朝村人們逼過去,近前時他說你們說我大豹是傻子,連媳婦都不肯給我娶,其實杜流兄弟才缺心眼哩,天底下再沒有比杜流兄弟傻的了。說我們到靈隱渠道的渠頭上,那兒的鄉城變成京城了,堆滿了洋樓和工廠。山坡上的樓房比山頂還要高。說那兒靈隱水和屎尿一樣髒,我的屎尿都比那水清。說我渴了去找口清水喝,找了五家沒有一家讓我進去喝口自來水,我回來想讓杜流兄弟去替我找一口清水喝,可他卻跳進水裡淹死了。

大豹說:「他是自殺的,我可沒推他。」
大豹說:「水是我放的。我用我的布衫換了一塊門板把杜流兄弟漂回來,你們杜家得還我一件新布衫。」
大豹說:「我還把他的鐵鍁背回了。」大豹看著那張快廢了的鐵鍁說,「以後種地、修渠還能用這鐵鍁呢。」
村人們依然木呆一片,彼此間無言無語。藤坐在地上,雙手扶著她的孕肚,兩眼白白茫茫,睜得和死魚眼睛樣,誰也不知道她面向正西望的是哪兒。杜柏和竹翠看著大豹懷裡的杜流,臉上沒有淚水,露出的木呆平和得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樣。像料定靈隱水本來就該是這樣。時間寂寂靜靜默過去,過了年年月月,月月年年,杜柏悠長漫漫嘆口氣,竹翠說怪不得昨夜我在我鹿叔的棺材旁邊守靈時,一夜都夢見天旱呢。

丟下那靈隱渠的污水,把杜流的死屍往村裡抬著時,三姓村的男男女女,一言不發,腳步靜默悄息,然到村落不久後,最先回到家的司馬虎媳婦就又從家裡驚呼狂叫著跑出來。她在街上喚著說:「我男人上吊啦——我男人上吊啦!」村人們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車轉身子到司馬家卸屍時,才又有人想起從昨兒夜裡到眼下不見村長了。問竹翠說村長哪兒去了?村裡塌天了,村長還不知道哩。竹翠咬咬牙,晃著她的瘦頭說村長享受哩,在肉王那兒享受哩。就有人到司馬虎家裡去卸吊,有人去找村長司馬藍。是竹翠領著村人氣勢洶洶在藍四十家找到了村長司馬藍。人們推開藍四十家的屋門看見四十的屋裡油燈還點著,淺黃色的燈光,照著床上睡的兩個人。竹翠一把掀開被子,看見她男人司馬藍在四十的床上和四十枕著一個枕,抱著腐臭的四十睡著了。

天長地久地睡著了。
村長也死了。
真的死去了。
他活了四十歲,無疾而終。這一天,正是他四十歲的生日,臉上浮了一層渠通水來,人人都延年益壽的安詳和紅潤,同睡熟一模一樣兒。這當兒人們立在四十的床前,看見那床前有膿水流出的兩個腳印兒,濕成黑泥的膿水裡,白蛆還在哎哎喲喲爬動著。不消說人們明白了司馬虎是回到村裡見到哥和四十這副慘死的景象後,才回家勇勇武武上吊的。

上吊了,一切也就結束了。
裊裊飄飄地煙消雲散了。
杜柏領著村人葬埋了兒子杜流、司馬弟兄、藍四十及別的六七村人,喉嚨裡開始腫脹得如喉管裡塞了一段紅蘿蔔。這時候他劈啪一下明白,幾年前洋夥們為什麼到三姓村住了半個月,半月裡每個人都不說一句話,卻每時每刻把頭搖得咣咣嘰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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